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一望无际的铺满了残
破的底盘,其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头带钢盔,身披NBC,手捏一柄长枪,向一辆战车
发射,那战车将身一扭,从他的眼前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相良宗介。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七八岁,离现在将有十年了;那时我的监
护人还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千金小姐。那一年,我家要和苏联要签订
一个条约。这条约,说努力了三十多年才达成,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牺牲的前辈们的像,
供品很多,器皿很讲究,去的人也很多,所以我家很过分的要求保安的品质。我家只有一个
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保安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保安的叫长保;按日给人做保安的
叫短保;自己也给其他的组织作兼职,只在有重大活动以及战争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保安的
称忙月),忙不过来,一个人便对我的监护人说,可以叫他的干儿子相良宗介来负责会场安
全的。
我的监护人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相良宗介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
年纪,腊月生的,五行全缺,所以他的父亲叫他相良宗介。他是能杀人不眨眼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相良宗介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下人告诉
我,相良宗介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刚毅的土色的脸,头戴一顶钢盔,身披
NBC,这可见他的干爹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用了最好的装备保护他。他见人话不多,只是
对我例外,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相良宗介很高兴,说是到这里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
过的新型武器。
第二日,我便要他做陷阱杀人。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
个大钉板,撒下点钱,看旁人来拾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人就被钉板扎
死了。哪国人都有:美国人,英国人,印度尼西亚人,爱斯基摩人……”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相良宗介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车裂犯人去,人被撕开以后,地上红
的绿的都有,肝脏也有,胆囊也有。晚上我和干爹管私人监狱去,你也去。”
“怕他们逃跑?”
“不是。是怕他们用最快捷的方式自杀。他们是供我们用各种方式虐待的。何况他们也逃
不了,他们的膝盖骨是我一个一个剜出来的。下次该轮到用‘活磔’了,你也去看!”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的活磔是怎么一件刑罚——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
得状如大块大块的分尸而很缓慢且受刑人不能轻易死去。
“他不挣扎么?”
“有铐子呢。到那个时候,你便用带回勾的小刀撕他的皮。这些人很伶俐,知道活不成,
便想咬舌自尽。我的房间里,咬下来的舌头堆得都有小山一样高了……”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内脏;舌头有这样的数量,我先前
单知道他在嘴里负责尝味道罢了。
“我们沙地里,要杀人的时候,犯人们只是满地乱滚,好像如此做就能活下去一样……”
阿!相良宗介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
道一些事,相良宗介在海边杀人时,她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相良宗介须回基地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地窖里,,但终于被
他干爹找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干爹带给我一包子弹壳和几块形状很美的膝盖骨,我也曾送
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提起了他,我这十年前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
的故乡了。
………………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
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相良宗介。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相良宗介,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相良宗介
了。先前的土色的脸,已经变作紫红,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干爹一样,周围
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基地的人,终日晒着毒辣的太阳,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
破军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防弹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破枪。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宗介,——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车裂,活磔,膝盖骨,舌头,……但又总觉得
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
来了,分明的叫道:
“大小姐……”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
话。
他回过头去说,“蛋子,给大小姐行礼。”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十年前
的相良宗介,只是更黄瘦些,没有NBC罢了。“这是我今年第五个新兵,没有见过世面,躲躲
闪闪……”
我的监护人和他的小老婆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爷子。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大小姐回来……”相良宗介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兄妹称呼么?还是照旧:千鸟。”监护人高
兴的说。
“阿呀,老爷子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相良宗介说着,又叫
蛋子上来行礼,那新兵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蛋子?第五个新兵蛋子?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监
护人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蛋子,蛋子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监护人叫相良宗介坐,他
迟疑了一下,终于就了坐,将破枪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钻石倒是自家淘出来的战利品,请大小姐……”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新兵的训练很成问题,武器装备也跟不上敌方,每次只能尽量进行游击,可是
又不可能不死人……”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
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出一个纸包起来默默的吸了一点白色的什么粉末。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蛋子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