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迷宫般的走廊。鬼魅般的灯。婴儿的啼哭。
是的,婴儿的啼哭,如此凄惨,如此无助,被没有尽头的走廊放大成狰狞的混响,几乎要震破耳膜,却辨不出声源在何方。或者说,不敢承认那个事实——这哭声正是发自于自己的胸腔!挣扎,痛苦,为什么我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婴儿啼哭?!
原来这样压抑扭曲的走廊也有尽头——一个大厅,被暧昧的橘色光线照亮的大厅。大厅里有人:几个模糊的人影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站着。站着的人和坐着的人面对面地僵持,看不清他们的相貌,却感受得到这几乎让人窒息的阴郁和不祥。
然后,就是血腥。是的,血腥。他们折磨那个站着的孤零零的人,疯狂地折磨,疯狂地嘲笑。血,血,还是血。一个人,为什么会留出这么多的血?为什么我的心在痛?我是谁?我在哪?为什么我在哭?更加大声、更加凄惨地哭?
那个备受折磨的人,为什么不叫、不求饶?哦,天哪,他也在笑!是的,笑,大声地嘲笑!他在骂,骄傲地、高声地骂!他们割了他的舌头,他便把鲜血混着震天坼地的大笑喷在每个刽子手的脸上……
我的心被我的哭声震碎了。我什么也不能做,因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我只能哭,心碎了也要哭。刽子手被我的哭声惹烦了,他们把我抛起,然后重重地摔下。背部的疼痛把我所有的神经碾成粉末,我死了。一个婴儿是多么脆弱啊。我直到死也不知道我是谁。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他也死了,死不瞑目。原来成年人的生命同样脆弱。然而在这一瞬间他的容貌豁然清晰,不再是模糊一片。遗憾的是,也只有一瞬间。刚能辨认出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人,血渍和青肿丝毫掩盖不了他高贵悲壮的美,我的视野就熄灭了。因为下一瞬间,我死了。我至死也没看清楚他的样子。
我死得窝囊,死得不明不白。那个男人,也许是我很重要的人,因为死之后,我依然为他心痛、心碎。死人没有心?那么便是我的灵魂在痛、在碎。
……
又做这个梦了。一个莫名揪心的噩梦。樱木花道在半夜中惊醒,心有余悸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做噩梦的主角真的一点也不好玩,尤其是这样一个噩梦中的噩梦的主角。即使醒了,听到自己沉稳有力的心跳,却依然怀疑自己死了,心也碎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乱套的感觉啊!一次也就罢了,但是毫无道理的,这段时间以来他常常隔几天就做一遍同样的噩梦!樱木花道第一次有了羡慕流川枫的感觉,那只狐狸在什么情况下都能睡着,显然没有梦魇干扰。
想当初我也拥有婴儿一样的睡眠呀!樱木怀念地想。可是“婴儿”这个念头又让他联系到噩梦的主角,那个莫名其妙的“我”,没来由地一阵心悸。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梦的?好像就是复健这段时间吧。……不对,第一次做这个梦是打败山王的当天夜里,背疼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噩梦惊醒。对啊,背!梦中那个婴儿也是被摔着了背才死掉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这个怪梦一定是背伤的副产品。但是凭什么一遍遍地做同样的梦啊?还有那个被折磨死的男人又是怎么回事?和背伤一点关系也没有啊……哇,不想了不想了,根本就是毫无道理。
樱木本就不善思考,更何况是这种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所以很快放弃。好在他一向精力旺盛,少睡一点不太会影响白天的活动。樱木得意地自言自语:“这就是天才与凡人的区别!”(注: 天才:就是本天才啦! 凡人:某只整天睡不够的狐狸。)
第二天一大早,直子医生见到樱木,心疼地皱皱眉:“樱木同学,你又有黑眼圈了,昨晚没睡好吗?”
“哈哈哈,大婶,不要大惊小怪啦,人偶尔失眠是正常的啦,怎么可能给天才造成困扰呢?”樱木有点心虚地嘴硬。
直子医生早已把这个单纯的大男孩的个性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当下看穿了樱木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对樱木叫她大婶仍是有点不能释怀:“纠正过多少次了,叫我直子医生,别整天‘大婶’‘大婶’的!有什么心事就讲出来吧,年轻人失眠是很不正常的。”
“大……哦不,直子医生,你知道管梦的神仙是谁?”
“管梦的神仙?”直子医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概……是梦姑吧?”
“这个叫什么梦姑的,在哪里能找到她?敢耍本天才,我要让她尝尝惹天才生气的后果!”樱木捋起袖子,恶狠狠地游目四顾。
幸好直子医生跟樱木相处了一段日子,愣了几秒钟,总算跟上了他奇怪的思维,试探地问:“樱木,你夜里做噩梦了吗?”
“呃?”樱木被说中心事,转而把目光投注在直子医生身上。
“樱木同学,复健不仅仅是要让身体上受的伤恢复,医生还有责任解决病人心理上的困扰。以前也有很多病人担心身体不能恢复到和从前一样,整天忧心忡忡,夜里做噩梦……”
“直子医生,,我铁人樱木没有恢复不了的伤,怎会为这种小事做噩梦!”樱木急急争辩。
“不是这个原因吗?我也说嘛,樱木君一向都给人自信满满的感觉噢。但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好象三天两头有黑眼圈哎。”
“所以我才要找那个梦姑算帐啊!”樱木气呼呼地跺脚,“也太没建设性了,天天给我做同样的怪梦,我都能背出来了!”
“什么样的噩梦能让樱木君这么单纯的孩子睡不着觉?被大灰狼追吗?”直子医生忍不住逗逗樱木。
“大婶!”樱木一急,犯忌的称谓脱口而出。
直子医生终于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医生是个颇为严肃刻板的职业,可是面对樱木花道这个天真热情到没有一丝心计的大孩子,她总是忍不住像逗小孩一样逗他。但是一看到他着急发窘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监督樱木一下下地做拉力练习,她细细琢磨樱木说的话,眼里蓦然闪过一道光芒。专业的复健医师与普通医师不同,他们在掌握过硬的医疗本领的同时,还必须懂一些心理学知识,以解决复健病人这一特殊患者群的种种心理现象。她凝视着樱木线条刚毅而不失柔和的侧脸,沉吟道:
“你真的天天重复着做同一个噩梦?”
“一星期总有三四天吧!”
“以前也这样吗?”
“怎会?本天才过去一向跟噩梦无缘,但从伤了背那天起这个魔鬼梦姑就总跟我过不去。”
“果然……”
“?”
“樱木君,这个梦里有没有和背伤有关的内容?比如背疼、背酸之类?”
“有是有啦,但这种小问题也够不上‘噩梦’的档次吧?关键不在这,梦里面……”樱木皱皱眉,脑海里浮现出那惨无人道的血腥折磨,那个高贵倔强的男人……该怎么说呢?困扰自己的并不是那个令梦中的自己死亡的致命背伤,而是那个至死也不肯低头的英俊男子——让樱木即使清醒着也为他心碎。
直子医生注意到樱木拧紧的眉头和因痛苦而略显苍白的脸。是什么什么样的噩梦,让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一想到就心悸呢?她的语气严肃起来:
“樱木同学,你能跟我讲讲梦的内容吗?”
樱木停了手中动作,有些不情愿地重温那令他莫名恐惧的梦境。虽然做了那么多遍,但这个梦依然是模糊的,感官接触的都是被厌恶和恐惧极度扭曲的幻象,刽子手和受害者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除了那个男子在最后的一刹那豁然清晰的容颜,让人还没看清就已消失不见。唯一清晰并贯穿始终的是“自己”的哭声,昭示着“自己”作为一个婴儿的无能与无助。
樱木本就不善表达,何况是这样一个连身在其中都难以理解的梦魇。可是他终于说了,用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出的嘶哑却声嘶力竭的变调嗓音和激烈的动作,来诠释他的疑惑和颤栗。从头至尾,直子医生都一声不吭,没有打断,没有插话,只是目光中的沉思越来越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原以为在樱木花道这样一个开朗阳光的男孩的脸上,是永远不会出现此时这种悲哀、绝望、痛到心碎的表情的。
樱木说完了,却显然还没从梦里走出来。“那个混蛋梦姑,干吗把我这个主角安排成一个什么也不能做、只会哇哇大哭的婴儿?她难道不知道本天才是很厉害的吗?我要是出手,肯定能把那帮混蛋打得满地找牙,那个男的也不会死……”樱木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对此这么介意,本来按他大而化之的性格,怎么着也不会为一个无聊的噩梦大动肝火。
直子医生却以极其认真的口气问道:“你以前,做过类似的梦吗?我指的是背受伤之前。”
樱木眼神空洞地在脑海中搜索,摇了摇头。
“你在篮球场上,有没有经历过像让你背受伤那次差不多程度的剧烈碰撞?”
“当然有啦,我铁人樱木可是不死之身!”樱木有几分得意起来,“陵南的人猿大王(鱼住同学^-^)有次很不要脸地趁我灌篮时犯规,胆敢把我从空中撞下来,要是普通小老百姓即使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了(比如那只瘦弱的狐狸),但是本天才一点事也没有!(参见地区选拔赛中湘北对陵南一战)还有海南的阿叔(阿牧同学^-^),拦不住本天才就用撞的,但是本天才怎么会被那个泥头车撞伤(参见地区选拔赛中湘北对海南一战),哈哈哈……”
“樱木,听说你这次受伤是因为救球?”
“切,篮球场就是战场,比这更难救的球我都救过,居然会因为救球受伤,真是在阴沟里翻船……”
直子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樱木一眼,总结道:“也就是说,这是你打篮球以来第一次受严重的伤?甚至以前有过更剧烈的撞击也不曾受伤,偏偏这次伤了背?”
“嗯,怎么啦?所以我才不甘心啊……那只狐狸一定是因为我受伤才被选去全国集训的……”
“的确啊,以樱木君的体质,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受伤的人呢。”
“你也这么看吗?“樱木大有遇到知音之感。
“虽然说出来有点难以相信,但是照这么看来,你很可能是旧伤复发,而不是单纯受伤那么简单。”
直子医生语气很平静,但听在樱木耳里却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旧伤复发?!没可能的,我的背从来没受过伤啊!
直子医生没有理会樱木惊诧的脸色,继续说道:“你刚来复健的时候我为你做检查,迹象就显示你的背可能不是第一次受伤,但也不能完全确定。加上你告诉我这是新伤,我也就没有深究……但是樱木同学你不觉得奇怪吗,连你的朋友(指洋平)都说你的体质超出常人(原话是“拥有怪物一样的体质”),那种程度的碰撞如果不是正好触到旧伤,怎么可能给你造成这么大影响?”
“对……对哦……”直子医生这番深谙樱木脾性的连吹带捧的表述方式果然把樱木说得大点其头,但还是忍不住提出异议,“我不记得背受过伤啊。打篮球之前架是打过不少,但那些人都是些杂碎,哪是本天才的对手。狐狸是能承受本天才的头槌不倒的第一人,但是凭他根本伤不到本天才……”
“樱木同学,”直子医生打断他,“直到你刚才跟我讲了你的怪梦,我才敢肯定,你的伤是旧伤。”
“大婶你把话讲明白点好吗?别跟老爹一样神秘兮兮的。那个梦和我的伤有什么关系?”
“说过了别叫我‘大婶’!”直子医生气恼地敲敲樱木的头,“人如果经常做噩梦,说明他白天的活动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但如果是不断重复地做同一个噩梦,则往往和白天的经历无关——最大的可能是大脑皮层的某个很少活动的区域因为意外的刺激而不受控制地兴奋。”
显然,樱木花道被直子医生一番连珠炮般的专业术语弄得如坠云里雾里。直子医生无奈地摊摊手,采用白痴都听得懂的通俗说法循循善诱道:
“打个比方,一个闹钟如果长时间不用,性能会受影响吧?”
“嗯。”
“如果你隔了十几年才想起来用它,你敢担保它会像新闹钟一样正常吗?”
“不敢。”
“你扭动那个十几年不动的锈迹斑斑的发条,把时间定在早晨七点。到了七点,闹钟叫是叫了,但是不管你怎么按停,它都停不下来,刹不住车似的一直叫下去,这就叫长时间不动导致的失控。明白了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难得倒本天才!”
“你的噩梦就是这个道理,它很可能是你尘封的一段记忆,因为时间太久早就被你忘记。而你的背再次受伤就是那个启动的发条,它启动了这段记忆,以梦的形式,但是却刹不住车,弄得你一遍遍地做同样的梦。”
“怎、怎么可能?本天才记忆力超好(国中被50个女孩子拒绝,到现在她们的姓名长相生日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要真发生过那种事怎么会不记得!”
“记忆不等于经历,既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你看过的电影和小说……”
“笑、笑话!我哪看过这么恶心的电影和小说!更不可能是真的,那种黑社会谋杀一样的场面任谁看一眼就不可能忘掉……”
“所以你也没有忘呀。”
“呃?你什么意思?”
“樱木君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大概……是两岁左右吧,两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孩子招惹我,被我打哭了。”(月:原来花道这么小就显示出暴力天赋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直子医生黑线中。不过她是个出色的心理医生,继续循循善诱:
“如果四岁的樱木君打败了一个七岁的孩子,这种事你会记得吗?”
“当然记得!但你说错了,四岁的时候我曾经同时打败四个七岁的孩子、三个八岁的孩子、一个九岁的孩子。”(月:~0~一挑八呀!)
直子医生继续黑线中。“也就是说樱木君你记得很清楚了。那么,如果三岁的樱木君同时打败两个六岁的孩子,一个七岁的孩子,这种事你会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又说错了啦,那一年我同时打败的是四个三岁的孩子,并收服了他们——你见过他们的,就是洋平、野间、高宫和大楠啦,哈哈哈……”(月:原来他们五个是这样凑到一块的)
直子医生额上的黑线加深。“唔……总之樱木君你记得很清楚就是了。好,如果两岁的樱木君打败四个两岁的孩子……”
“当然记得!你错了!”樱木急急打断,“直子医生你记性很差哎,我刚刚不是告诉过你我两岁时打败的是两个大我两三岁的孩子,两个!”(月:由此观之,花道的打架本领是随年龄的增加呈指数增长趋势:2、4、8……)
直子医生脸上的黑线在跳舞,强辩道:“难道樱木君一年只打一场架吗?就没有我说的情况?”
“我每年只要打一场架就够了呀。小时候我家每年都搬家,我到一个新地方只要打一次架,就没人敢再惹我了。”(月:我无语)
直子医生倒。爬起来,问最后一个问题:“樱木君你记得很清楚嘛。这回你听仔细了,如果不到一岁的樱木君打败了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孩,你会记得吗?”
“当然记……等等,不到一岁的小孩能记住什么?我不是说了我最早的记忆是两岁吗?”
“你的意思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孩是不可能记住什么事的?”
“废话嘛,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
“可是刚才是谁说‘那种黑社会谋杀一样的场面任谁看一眼就不可能忘掉’?如果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孩看到呢?也就是——婴、儿?”
直子医生拖长音强调的“婴儿”两字令樱木背脊一冷。再看直子医生时,她背对着阳光的脸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仿佛对着水晶球说出谶语的女巫。樱木莫名的感到不舒服,竟有逃避的冲动。但直子医生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很快接着道:
“其实你说得没错,那种场面任谁看一眼就不可能忘掉,所以即使是一个不懂事的婴儿,他也记住了。但是他虽然记住了,婴儿时代的记忆却自然而然地不属于懂事后的他的大脑的操控范围,那段记忆被封存在大脑某个角落,从没有走到前台来。表现在外观上,就是‘忘记’。但这种‘忘记’不是真正的‘忘记’,而是‘搁置’——长年累月的搁置,直到打开它的钥匙被无意中捡起。”
樱木的脑袋炸开了,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直子医生话语背后的暗示。“难不成,你认为……我就是那个婴儿?!”
“我什么也没说。”直子医生的语调依然平静。
【4】
“什么嘛!”樱木嘟嚷。
直子医生离开了,剩下樱木一个人沿沙滩做载重练习。忘了控制步速和时间,樱木机械地拖着阻力垫,脑袋里乱哄哄的。他的心里对直子医生的称呼已经变了,不再是“大婶”,而是“巫婆”——哼,她刚才一定对天才施了咒,害本天才差点就相信了她的无稽之谈!
我怎么可能是那个婴儿呢?那个婴儿死了呀,我却好好地活着!樱木一想通这一点,顿觉灵台空明,刚才备受蛊惑的纷乱心情一扫而光。“荒谬,荒谬!哈哈……我果然是个天才!”樱木激动得跳起来,不防被身后拖着的沉重的阻力垫拉得跌坐在地上。
从地上爬起来,樱木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很远,居然到小邮局门口了。于是想起流川前几天特地跑来取包裹,却抱回个大绒毛鱼的事。“呜哈哈哈……”樱木脑海里浮现出大花鱼下面长了两条流川的腿迎面跑来的怪样子,笑得几乎背气,郁闷的心情更加被抛得无影无踪。
所以当直子医生看到这个半小时前还被打击得昏天黑地的人居然哼着小调跑回来时,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子医生!(‘巫婆’毕竟还是不敢当面叫的)”樱木蹦到她面前,手舞足蹈,“本天才不可能是那个婴儿!”
“我也没说你一定是啊。”
“一定不是!我不是告诉你梦里那个婴儿死了吗?死了!可是我不但活着,还长到了十六岁!”
“……你的梦我记得很清楚。你说‘那个男人,也许是我很重要的人,因为死之后,我依然为他心痛、心碎’,对不对?”
“是啊,我是这么说。”
“请问人死了还会有感觉吗?还会‘心痛、心碎’吗?”
“这个……”
“既然还会‘心痛、心碎’,人就没死。一个婴儿能分清死亡和昏迷的区别吗?他被摔在地上,背受了重伤导致昏迷,而昏迷的潜意识里在‘心痛、心碎’,这样才解释得通。”
“昏迷还有潜意识?”
“只有死亡才能终止一切思维活动。只要人活着,即使昏迷、休克,大脑皮层中依然有孤立兴奋点,它们的活动称为潜意识。这和人睡着时仍会做梦的道理一样——人睡着时大脑皮层在整体上处于抑制状态,而梦则是孤立兴奋点的活动。你说‘死之后,我依然为他心痛、心碎’,其实是昏迷或休克中的潜意识行为。……也就是说,那婴儿没死。”
直子医生看着樱木面如死灰的神色,以为他在下一秒就会爆发了。直子医生几乎在一瞬间就想象出几种樱木爆发的样子:
1. 缩头乌龟式: 捂起耳朵大吼“我不听”,然后暴走。
2. 自欺欺人式: “大婶!别想用‘钱意识’‘狐狸兴奋点’这些心理学上的劳什子糊弄本天才,我不会上当的!”,暴走。(月:花道,是“潜意识”和“孤立兴奋点”啦!)
3. 无理取闹式: “我怎么会是那个只会哭、哭、哭的胆小鬼?!要真是我,会袖手旁观吗?本天才可是打遍神奈川无敌手……”,暴走。(月:花道哎,人家是人类的婴儿啊,不是刚生下来就会打架的小袋獾!)
4. ……
5. ……
…………
n.……
但是直子医生绝没有想到,樱木竟没有爆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在思考!
直子医生凝视着樱木强压惊恐勉力思考的表情,忽然有那么一点感动。直子医生本是个个性温和爽朗的人,四十岁之后,更是浑身透着一股母性的慈蔼。樱木之所以总是忍不住叫她“大婶”,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在心底里面,她并不排斥这个称呼。女人上了年纪,总不能指望别人叫“小姐”吧?但是就在她向樱木解释梦境后的一抬眼间,她被樱木的眼神刺痛了。那种眼神她并不陌生,所以一下子就读懂了,虽然樱木什么也没说。那个眼神写着:“你是女巫!”
“女巫”,是自她从事心理学这个专业开始就被扣上的外号。她是东大的心理学博士,非常优异的心理学专家。但是十年前,她转行做复健医师。原因只有一个,她在心理学方面的敏感度和洞察力在成就她的同时也孤立了她。她也不知为什么,平日里善解人意、大大咧咧的自己,一旦为人做心理咨询,神色就会变得缥缈神秘,目光不知不觉锐利起来,让咨询者产生所有的内心想法都被看穿的幻觉。事实上,她不但无一例外地看穿了他们的想法,找到了他们的心理病灶,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心理现象都看得一清二楚,语语中的。找她咨询过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她在做咨询时就像变了一个人,冷血、漠然、神秘、尖锐,就像中世纪的女巫居高临下地对凡人施舍谶语的天机。“女巫”,他们在背后这样称呼她,包括她的客户、同学,甚至导师。
直子医生知道这个外号,当别人看她的眼神飘出这两个字时,她感到既委屈又愤怒。“我不是女巫!”她一次次地在心里呐喊。但是她必须对咨询者负责,既然看出了百分之百,又怎忍心只说百分之六十?她的诊所门庭若市,但是没有熟人敢找她做心理咨询。甚至,她没有近距离的朋友,因为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躲着她。只因她能轻易就看到人心的最深处,可每个人的心里恰恰都有不愿人知的秘密。并不是所有像福尔摩斯一般洞察一切的人都能找到华生那样忠实的伙伴,直子医生就是一个例子。所以她终于下定决心放弃了薪水丰厚的心理医生职业,转行做复健医师。复健医师也需要心理学知识,但给患者造成的压迫感要小得多。
樱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所以当直子医生注意到他的黑眼圈,问过后得知他夜里的噩梦并非缺乏自信的产物时,曾告诫自己:“不要好奇,这不属于一个复健医师管辖的范围。我可不想让樱木君也把我看成女巫。”但眼看他如此困扰,三天两头被同一个噩梦纠缠,于私心,于责任,都不忍袖手旁观。而一旦插手,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路追问到底,毫不顾惜对方听到这些话可能的激烈反应,最终推导出了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的结论。好在最后一刻她收了口,把那句“你就是那个婴儿”咽回了肚里,倒是樱木自己说出来了。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真相,但直觉告诉她,如果樱木相信了,麻烦就大了——就那个梦来说,也许反而是永远不要有谜底的好。事情到这个地步,她只好以一句“我什么也没说”搪塞,在心里祈祷樱木发挥一向的大条精神,统统忽略不计。
可是为什么,当樱木果真跑来向自己宣布:“我不可能是那个婴儿,因为他死了”时,自己忍不住反驳了他呢?现在可好,这个结论几乎已经无懈可击了。也许对直子医生来说,揭露心理事实的真相是一种本能吧?一种她想逃避,却往往无法自控的本能?“女巫”吗?“女巫”会如此粗心吗?
可相比起自责、后悔,直子医生现在最大的反应却是感动。以前如果她向客户毫不委婉地甩出这么一个可怕的结论,客户十个里面有九个会歇斯底里,拒绝接受并出言谩骂,还有一个干脆就不省人事了。可是樱木,性子暴躁激烈的硬木,却既没有发作也没有逃跑,而是在认真地思考、回味她的话!他显然是不愿接受这个结论的,这从他煞白的脸色和紧皱的眉头可以看出来。但是他在耐着性子思考,想找出直子医生话里的漏洞,而非耍性子甩手走人。面对这样的樱木,直子医生既内疚,又感动。其实她刚才在解释“昏迷时的潜意识”时用了一长串心理学术语,并非樱木容易接受的通俗说法。也就是说,她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不希望樱木听懂的。所以她只好再次祈祷:“但愿樱木君听不懂那一大段术语,不了了之。”
两人离得很近,却又似乎隔得很远,无风,时间仿佛也凝滞不动。但总要有人打破沉默——樱木开口了:“我,是那个婴儿?”
两人间的空气仿佛被一下子抽空了。直子医生目瞪口呆地看着樱木,他,没有反驳?
樱木花道虽然是拥有七科不及格历史的满江红大王,但他脑子并不笨,只是从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罢了。刚才直子医生关于“潜意识”的一段话,乍听起来晕忽忽的,其实并不难理解。稍微想一想,樱木岂有不明白的道理?结合自己对梦中感觉的真实感受,他不禁也怀疑起那个婴儿是否真的死了。那种感觉是——背一阵剧痛,就像在对山王一战中自己忍痛上场时的痛入骨髓般的感受。是的,很疼,但并不致命。这疼痛让梦里的婴儿丧失意识,但是,他没有死,因为那种心痛到心碎的感觉亦是真实的。这就是所谓的“潜意识”?死人不可能有的“潜意识”?——他想反驳,但思考的结果却指向相反的方向:那个婴儿的确没死。
好不容易重构的轻松一下子土崩瓦解。自己就是那个噩梦里的婴儿?如此荒谬,为什么自己竟有几分相信?是因为直子医生的分析无懈可击吗?可恶,为什么要把梦的事告诉她?早知道她会用这付比老爹还高深莫测的气势说教自己,害自己着魔一样地尽想些有的没的,当初打死也不会说!这个大婶平日虽有些唠叨,但还蛮好相处的,怎么突然变成个鬼气森森的巫婆啊?那种好像洞察一切的目光,让樱木十分不爽。等等……她虽然说了一大通,但没有下结论吧?那个结论反倒是自己顺着她的话说的。有没有可能,她并不是那个意思呢?于是樱木试探地、怀着一线希望,用了一个问句:“我,是那个婴儿?”
直子医生表情复杂地看着樱木那张几乎是乞求的脸,终于没能狠心把那个“是”字从闭紧的牙关吐出。
是的,直子医生还是什么也没说。但是樱木眼里的希望却完完全全黯了下去,变成死灰的颜色。那付一言不发的怜悯的神情,迟钝如樱木也看得出来她想说什么。
樱木花道,男,十六岁的日本高中生。这天他得知了一个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消息:自己,在不满周岁、还是一个婴儿时,曾目睹一个男人(很可能是自己重要的人)被残忍地折磨致死,自己也差点丧命。
——此时除了震惊,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也许是冥冥中的机缘巧合——他因为背伤而意外开启了沉睡十六年的记忆,而复健医师又恰巧是曾有“女巫”之称的天才心理医生。
但是,即使是破解天机的直子医生,也不可能想到,这是樱木命运转折的开始——那自他出生就注定的,一个红发婴儿的命运。
作者的专栏网址:http://myfreshnet.com/GB/literature/li_homo/100059932/
请大家有空过去支持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