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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玫瑰》部分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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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焰火 发表于 2008-5-19 19:16: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0·序
  1·风玫瑰
  2·约柜
  3·花之尸骸
  4·梦沼
  5·楚公子
  6·雾
  7·空镜子
  8·弈
  9·梦里花
  10·鸩酒
  11·歌鸟
  12·沙洲冷
  13·婚典
  14·譬如朝露
  15·夜来
  16·葬英雄
  17·沙龙贵妇
  18·昼夜之门
  19·舞会
  20·美杜莎
  21·应许之地
  22·咬尾蛇
  23·地狱火
  24·镜
  25·晶





                      神啊
          请宽恕这无罪的羔羊
   赐与她爱、洁净、自由和安详
                      以及
                 挣脱的力量


  ―――――――――――――――――――――――――――――――――――――
  ·序·

  在她绵延不断的梦境里,这一场大火已经燃烧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的火光映照着孩童的面庞,将火刑架上那具扭曲的人形烙印在了心底。
  那是一个密闭的殿堂,黑暗而森严,壁上画满了天国诸神。无数双眼睛也在同样看着这一幕,带着慈祥悲悯的表情——火刑架上捆绑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头上还带着王后的冠冕,她的眼神甜蜜而苍老,有着猫一样神秘而慵懒的气质,蜜似的肌肤上纹着令人目眩的图案,湿漉漉的黑发如蜿蜒的蛇类。
  她的脚下燃起了一堆火。那仿佛地狱里燃起的大火狂烈地吞噬着女人,从脚踝开始一寸寸的舔拭,火焰过处、有刺鼻的血肉焚烧的气息。
  然而,那个女人却在火里歌唱。
  ——扬着头,直视着穹顶绘画的诸神,用一种高亢而悠长的语调吐出莫名的音符,每一句的最后一个音节都陡然拔高上去,带着神秘的颤音,在空旷的殿堂里久久回旋。
  八岁的她站在火堆前,眼睛上蒙着布巾,怔怔面对那个在火里歌唱的美丽女人,恍惚觉得这样的歌声似乎在前世依稀听到过——她是谁?她在唱什么?如此熟悉,又如此恐怖,仿佛出生前就萦绕在梦里的不祥咒语。
  火焰不停的向上窜,吞噬了那个美丽的女巫,将她的身躯一分分地变成黑色的焦炭。然而,那奇特的歌声,却始终没有停止。
  “母亲!”终于,她记起了这是谁的声音,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母亲!”
  “我不是你母亲!”歌声嘎然而止,那个火里的女人顿住了声音,转过被焚焦的身体,“你们是魔鬼的孩子!被放在火里焚烧的应该是你们!——为什么还不下地狱去?!”
  美丽的躯体渐渐被焚烧殆尽,只余下黑色的枯骨悬挂在火刑架上——然而令人惊骇的是,焦黑骨架上的那颗头颅居然完好无损,还在火里开阖着嘴唇,发出滔滔不绝的诅咒。
  “你们不是我的孩子,而是魔鬼的孩子!
  “听着,这是你们毕生无法摆脱的诅咒:凡是你们身边的人,都会遭到不幸;凡是你们经过的地方,都会流出无数的血;你们终身都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
  烧焦的枯骨悬挂火刑架上,那颗头颅在火里吐出厉鬼一样的诅咒——
  “听着,魔鬼的孩子终将被杀死在圣像旁!”
  她抬手捂住耳朵,拼命摇着头后退,然而那凄厉的声音还是如锥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刺入了耳中,被无限的放大、回响在她的脑海里,宛如来自地狱的滚滚雷霆。
  她在恐惧中不停后退,全身发抖。那一瞬,仿佛是幻觉,她看到母亲身上的纹身忽然动了起来!那条缠绕在母亲颈部的藤蔓舒展开来,变成了一条咬着尾巴的蛇,蜿蜒而来,吞吐着信子,爬向她。
  那个歌唱的头颅凝视着她,娇艳欲滴的唇翕动着,吐出温柔的低语——
  “阿黛尔……魔鬼的孩子。跟着我,一起去地狱吧……
  “只有那里才是我们一家的唯一容身之所!”
  那条蛇从母亲的肌肤上爬出来,一瞬间卷住了她的咽喉。她因为恐惧而拼命的挣扎——然而蛇缠绕着她,用大得可怕的力气,将她拖向尤自燃烧的火刑架。浓烈的脂肪燃烧的味道令她窒息,烈火舔到了她的长发。有焚身而来的炽热感,她渐渐无法呼吸。
  “来……到这里来。这里才是你温暖的家啊。”
  “来吧……来吧……来吧……”
  那颗头颅在火里对她温柔地微笑,笑着笑着,仿佛烧焦的脊椎再也无法支撑,那颗美丽的头颅咔哒一声折断,垂落在骨架上。然而那条蛇却还是藤蔓一样的爬过来,紧紧箍住了她的咽喉,把她往火里拖去。
  不——不!哥哥,哥哥!救救我!
  她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恐怖,失声尖叫起来。
  ―――――――――――――――――

十一、鸩酒

  熙宁帝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天极城连夜暴雨,雷霆万钧。
  天亮放晴。而大胤在承平多年后,与此日却发生了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在忍耐三年后,熙宁帝再度发难,意图以谋逆之名赐死长兄公子楚。二十五日夜,颐风园内外已被御林军秘密控制,骊山上下不许任何人出入,刀出鞘,箭上弦,个个如临大敌。二十六日午时,大内总管端康持圣旨到达颐风园。
  旨意到达时,公子楚已经坐在金谷台上等待。
  虽然外面已被团团包围,但歌舞升平的颐风园还是热闹如昔,并不曾因为劫难的忽然来临而有丝毫的变化。牡丹将谢,残红遍地,池中新荷初绽,亭亭如盖。金谷台上三百名舞姬翩翩做霓裳之舞,舞衣幻化出五彩光华。白衣公子凭栏而坐,亲持紫玉箫吹奏一曲《贺新凉》,著名的歌姬谢阿蛮坐在他脚边,手持红牙板击节做歌,声遏行云。
  青衣总管在高台下停住了脚步,静静听了片刻。
  箫声没有丝毫的慌乱之意,只是带着说不出的寂寥,一听之下萧瑟的气息迎面卷来,和这初夏的明丽天气格格不入。总管抬起头看着高台之上,那个白衣公子凭栏而坐,衣带翻飞,神色淡漠如绝顶上的冰雪,便似神仙中人。
  那一瞬,即便是身为带来噩耗的使者,总管的眼里还是露出了一丝钦佩。
  知道皇帝在外面等待最后的结果,他没有停顿多久,便在箫声中拾级而上。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遇到意想中的抵抗和阻拦——公子门下的三千食客,无数能人异士,似乎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全部消失了。
  端康一步步的走上去,心里隐隐警惕。
  仿佛清楚这个权倾内宫的青衣总管带来的是什么样的讯息,歌舞瞬间停止了,舞姬们的身形僵在哪里,相顾失色。歌姬谢阿蛮从公子脚畔站起,脸色苍白,只有公子楚还在自顾自的吹着紫玉箫,没有看这个死亡使者一眼。
  端康不动声色的上前,在他面前展开了明黄色的圣旨,开口: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皇兄舜华久怀不臣之心……”
  “不必念了,我能猜到那些话。”在读到这里的时候,箫声歇止,刚刚从容吹完了一曲《贺新凉》的公子楚缓缓开口,打断了使者,“我只想知道结果。”
  端康迅速的看了他一眼,而对方坐在盛宴中,以一种无怨无恨的表情等待着。
  “念同为先帝之后,赐其鸩酒,留全尸。钦此。”
  端康一字一字的念出最后一段,眼神越过明黄色的绸缎,冷冷看着高台上的公子,仿佛猎犬在端详着垂死的猎物,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者仇恨——就如那十万士兵在龙首原上活埋时的那种表情。
  然而,公子楚脸上的神色依然冷冽如冰雪,甚至衣衫的皱褶都没有丝毫变动。
  “是这样么?”他低低笑起来了,“鸩酒在哪里?”
  端康一挥手,立刻有随行的小黄门上前,捧出了由紫檀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和一只翡翠杯,湛碧色的美酒在杯中无声荡漾,折射出粼粼的凛冽光芒。
  看到毒酒,周围的舞姬发出了一声惊呼,下意识的退开了几步,四散从高台上逃开。只有歌姬谢阿蛮霍然站起,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公子身前,脸色苍白而绝决,手忽然探入怀里,拔出了一把一尺长的匕首。
  “不许靠近公子,”她用颤抖的语声道,抬头看着那些围上来的人,“跟你们那个卑鄙无能的皇帝说:他根本不配做公子的兄弟!根本不配做大胤的君主!”
  “大胆!”端康厉叱,往前走了一步,“左右,将她拿下!”
  “好了,阿蛮,”忽然间,身后的公子轻声开口,“替我将酒拿过来吧。”
  “公子!”歌姬霍然回头,热泪盈睫。
  “拿红牙板的手,怎么合适拿刀呢?”公子楚微笑,语声却冷定不容置疑,“——把我的酒端来给我,阿蛮。”
  歌姬脸色苍白如雪,手指颤抖着,却终于如言一分分抬起,接过了那一盏酒,回身走向公子身侧,缓缓屈膝跪下,将酒盏举过头顶。
  “是西域二十年陈的葡萄美酒么?”公子楚抬手拿过酒杯,放在鼻下闻了一闻,淡笑,“可惜鸩的份量下的太大了一些,影响了酒的味道。”
  端康的眼神雪亮如电,定定的盯在他身上,复杂而激烈的变幻着——而公子依旧若无其事,只是抬手拿起酒杯闻了一下,复又放下,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笑容,看着远处颐风园的门口。显然并不想让外人看到这一场兄弟相残的宫闱惨剧,大内总管奉命只带了一队精锐入内,所有的军队都被留驻在门外。
  然而,在金谷台上看去,兵甲簇拥之中停着一架明黄色的软轿,上面绣着蟠龙云海,帘幕低垂。
  “是徽之来了么?为什么不进来?”公子楚忽然笑了起来,“不来看着我死么?难道是在害怕?——这个懦弱的孩子,到了这一刻还在害怕啊!”
  他的声音低而柔和,不知怎地,却在风里传出很远,清清楚楚抵达了园中每个人的耳畔,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连远在门口的军队都有了微微的波动。士兵们并不清楚此番忽然行动的原因,但是听到此处,隐隐明白皇上对长兄似再度有杀意,不由动容。
  “大胆,是想抗旨么?”端康踏前一步,厉喝,手举起,“左右,拿下!”
  随行的精锐齐齐发出一声应合,上前了一步,便要动手。
  “不,”明黄色的软轿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清晰的断语,“住手。”
  帘子被掀开,苍白瘦弱的少年从内站起,指节紧握得发白,抬头霍然看着高台上白色的影子,眼里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烧,大踏步的走入颐风园里。
  “皇上!”端康吃惊地阻拦,“小心!”
  然而熙宁帝已经疾步走上了高台,定定看着对方,握着衣襟不停咳嗽。半晌喘息定,尖尖的下颔扬起,眼里的光芒犹如锋利的刀,一字一字地对着兄长开口:“舜华,今日,我命你在我面前喝下它!”
  公子楚凭栏而坐,回头看着皇帝,眼里却并无惊奇也无愤怒,只是微微而笑,仿佛打量着一个发怒的孩子。
  “我命你喝下它!”熙宁帝再度重复,眼里涌出了阴郁的愤怒光芒,又咳嗽起来。
  “是么?”公子楚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一笑,“那就如你所愿吧!”
  他毫不迟疑的握起了酒杯,仰首将毒液一饮而尽,然后倒转酒杯,将空了的杯子示意给对方看,唇角尤自含着淡漠的笑意。
  “满意了么?徽之?”他微笑起来,“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是不是?”
  熙宁帝脸色苍白,死死的看着他喝下毒酒,眼神奇特,双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公子楚站了起来,推开身侧绝望的歌姬,走向皇帝,低声喃喃:“我懦弱的弟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宫里一直有传言,说父王当初立下遗诏时,本来是把王位传给我的——你心里,其实一直相信这个传言的吧?”
  他微笑起来:“否则,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自卑和懦弱呢?为什么非要通过杀我来确认自己的权威和力量呢?”
  “住口!”熙宁帝身子一晃,苍白着脸,厉喝,“胡说!”
  “胡说?”公子楚微笑着,一步步走过来,逼近,“徽之,问问自己的心,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是的,你不该当皇帝——你想过没有,你之所以当上皇帝,可能只是一个宫廷阴谋的结果?”
  “住口!”熙宁帝嘶声力竭地叫了起来,将佩剑拔出,“再不住口我杀了你!”
  “你已经杀了我了。”公子楚反而笑起来了,讥讽的开口,“要知道一个人是不能被杀死两次的——我怯懦的弟弟。”
  他还是不停顿地走过来,步步逼近。直到端康上前一步,警惕地将皇帝保护起来。
  公子楚微笑着注视着弟弟:“徽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小就不喜欢。每次看到我,你就会怀疑自己目下的位置是否理所当然……因为,你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该坐这个位置,是不是?”
  他的声音柔和悦耳,仿佛带着某种催眠人意志的力量,用内力送入每个士兵的耳中。
  被派遣到颐风园里的都是直属于皇帝的御林军,然而在这一刻,公子楚那样具有诱惑力和说服力的谈吐,仍然令所有士兵为之动容,心里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住口!”熙宁帝苍白了脸,咳嗽起来,“再说我割了你舌头!”
  “是的,你是有权割掉我的舌头。”公子楚笑着,然而死亡的灰色已经从他的脸上弥漫开来,令他的声音变得迟缓,“如果你不喜欢我的眼睛,可以挖掉我的眼睛;如果不喜欢我的心,还可以剖开我的胸膛——若不是弄玉,三年前你就那么做了,是么?”
  “住口!”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名字,仿佛一根针扎入内心,令熙宁帝尖叫起来。
  园中的所有将士都看到了这一刻皇帝在高台上的可笑模样:熙宁帝仿佛中了魔一样的挥舞着手臂,一步步的退却,摇摇欲坠——那一瞬,这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君却显得如此懦弱可笑,被一个垂死的人逼得几无退路。
  “真是一个怯懦而愚蠢的孩子……不曾知道战争的可怕,不曾看到真正的死亡,所以,才会做出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切吧?”公子楚叹息,剧毒已经开始发作,他抬手捂住了胸口,喃喃,“被绫罗绸缎包裹着,居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满耳听到的都是谄媚和谎言——不知道你的心里都被什么填满了?真可悲啊。”
  白衣公子临风而立,直面着自己的弟弟,然而语声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
  “你竟然相信那个女人的谗言,要置自己的兄弟于死地,”他轻声说着,凝望着熙宁帝,“徽之,难道连十六妹的血,都无法洗去你心里的猜忌么?”
  公子楚凝望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大笑起来——
  “愚蠢的弟弟,难道你完全忘记了在十年前,是谁把刚即位的你从越国铁骑手里夺回的么?”公子楚纵声长笑,拂袖走下了高台,傲然扬声,“如果我真的想要从你的手里夺过王位,早在那个时候就可以下手,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不再看自己的弟弟,只是拂袖回头,踉跄着走过皇帝身侧。
  仿佛被他的气势所震慑,所有人都怔怔呆在了原地,包括端康带来的心腹精锐。他们居然忘了阻拦,只看着这个垂死的罪臣一路走过去,在风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长吟——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公子楚一路长吟着走下高台,向着花园南侧走去。随着毒性的逐步发作,他的脚步开始有了略微的踉跄——歌姬谢阿蛮脸色苍白地紧跟在他身后,抬起手紧紧扶着他逐渐无力的身体,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公子楚低头对她一笑,似是安慰,又似感激。
  “不用了,”他说,抬手轻轻抚摩宠姬的脸,那种死亡的灰败之色迅速覆盖了他的眼眸,“留下你的歌喉,给更好的人——我不值得你这样。”
  他推开她,独自沿着花径走去。
  “拦住他!”端康首先回过神来,一惊,“小心他逃了!”
  然而,很快众人就发现他并不是要逃走,而是走向了通向另一个花园的侧门,然后停下来凝视着自己的胞弟——一墙之隔,便是荒废已久的颐音园。
  “我亲爱的弟弟,”他用一种越来越微弱的声音道,“我要去十六妹那里了。”
  熙宁帝没有说话,全身激烈的发着抖,紧紧盯着胞兄,脸色煞白。
  “不跟我说再见么?徽之?”公子楚微笑,然而却有一行鲜血从唇角沁出,慢慢划过脸颊,触目惊心,“不过……就算你、就算你再不愿意见到我……百年之后,弄玉和我……总在泉下一起等着你呢……”
  一语未毕,他忽然抬手震断了腐朽已久的铁锁,轰然推开了门。
  公子楚踉跄着走入那片荒芜的废园,抬手捂着胸口,黑色的毒血他唇角不断沁出,染红了雪白的前襟,他向着园子深处走去,一边对着虚空呼唤胞妹的名字,眼里渐渐涌出了笑意,仿佛真的看到了某个虚无的幻影正在翩然降临,在天空里俯身伸出手,迎接他前去。
  熙宁帝的嘴角动了动,似是勉强忍住了到嘴边的一句话,脸色煞白地看着他一路走上高台上去——在那里,曾经有两个他最爱的人尸横就地——如今,很快就要出现第三个了。
  然而,没有等走上凤凰台,公子楚身子便失去了力气,颓然跌倒在冰冷的玉石台阶上。
  手里的紫玉箫滑落一旁,滚了一滚,终于不动。
  “哥哥!”那一瞬, 熙宁帝再也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尖叫,想要冲下高台。
  “皇上!皇上!”端康惊呼着,连忙阻拦住皇帝,“小心有诈!等一等,先让御林军统领和太医去验看一下为好,”
  歌姬谢阿蛮却已经随之奔入了废园,不顾一切的到公子身侧。她只是看了一眼,眼中的泪水便如雨而落——她无声的哭泣,肩膀剧烈的颤抖,解下身上的寒绢为他拭去唇边的血,素白的绢立刻被染成一片殷红。
  园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眼神泛起了一丝哀伤。
  歌姬轻抚公子尸身,低泣良久,忽然抬头看着碧空,脸色苍白地沉默了许久,开口一字一句地唱起了一首挽歌——却是公子方才在高台上未曾吹奏完的那一首《贺新凉》,声音凄烈高亢,响彻了整个颐风园——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园外的将士并不知道园中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如此歌声,也知道事情不祥。
  歌姬谢阿蛮一扫平日的柔婉,歌声苍凉如水,隐隐有刀兵的肃杀和苍莽,转折处有金石之音,铿锵有力。包围着颐风园的御林军无不闻声动容,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经历过十年前扫并天下灭亡越国的战争——在那样的歌声里,他们恍惚回到了多年前追随公子驰骋之时,手中刀兵垂落,每人眼里都有隐约的哀伤。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谢阿蛮唱到最后一句,声音越拔越高,凄厉如啼血,红牙板瞬间碎裂。在御林军统领恒易将军和太医赶到园中查看时,歌姬退了一步,忽然抬起头来,毫不犹豫的倒转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飞溅而起,染了军人和医生一身,歌姬仆倒在公子楚身侧,再无生气。
  恒易将军和太医面面相觑,被这样惨烈的情景震慑,竟然一时不敢上前。迟疑了片刻,在端康的厉声催促下,太医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仔细验看了两人的脉搏和鼻息,然后退开一步,对着金谷台禀告:“禀皇上,逆贼已伏诛!”
  端康长长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拉着皇帝的手,却听到熙宁帝惊呼起来。
  “哥哥!”少年发狂一样的推开了宦官的手,从金谷台上冲下去,“哥哥!”
  熙宁帝狂奔向颐音园,然而却在踏入前那一刻忽然定住脚步,全身剧烈发抖,似在惧怕什么,在园门口彷徨良久,竟不敢踏入半步。终于,他举袖障目,在恒易将军的陪同下来到了伏地的两具尸首旁,颤巍巍的将手指伸到了兄长的心口。
  没有丝毫生的气息,唇角的黑血已经开始凝固。
  “哥哥……”他松了口气,低声喃喃了一句,转过头去,却正看到了歌姬的脸。
  谢阿蛮的眼睛始终大睁,怒视着皇帝,仿佛死不瞑目。熙宁帝触电般的收回手指,倒退了一步,仿佛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拼命扯着自己的衣领。一阵晕眩让他跌倒在随后赶来的总管怀里,喃喃:“走!走!立刻走!”
  “是,皇上。”端康回答了一句,却迅速的弯腰检查了一遍尸体。
  是的,死了……确实死了。毒从七窍透出,再无可救。
  “快走!这里让我不舒服……都是死人……都是死人!”熙宁帝厉声尖叫起来,胡乱挥舞着手,“把他埋在这里!别放他出去!——关上园子,谁也不许进来!别放那些鬼出去!”
  “是!”左右回答着,相顾失色。
  皇帝的情绪仿佛紧绷到了极点,忽然崩溃般的倒了下去。

  “熙宁帝十一年五月,天有异象。是年春末,帝都有传帝赐死公子于颐风园。
  “密旨下,奉鸩酒。公子不辞,一饮而尽,伏于凤凰台下。歌姬谢阿蛮抚尸恸哭,为之做歌,曰‘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歌声激越,左右军士闻之无不动容。曲毕以身殉。
  “事前公子自知不测,乃阴遣门客。然客久受其恩,欲一死相报。闻变,纷纷自刭于宫门外,血溅三尺,相仆者乃至百人。帝恐生激变,命葬公子于骊山园中,秘而不宣其丧,令园中歌舞如旧,以避外人耳目。”
  ——《野史丛话》
  ――――――――――――――――――――

十六、葬英雄

  九月后,战争渐渐激烈。
  大胤派出军队,联合卫国对越国遗民的起义进行了严厉的镇压,投入了全国一半以上的兵力,多达二十万的军队开过龙首原,进入越国国境,扑灭四燃的反抗火焰。
  十一月,韩空与樊山两军汇合,联袂攻向越国遗民设在回凤江上游的江北大营,以三倍的兵力猛攻大营长达三月之久。然而守将张彦卿誓死不降,手刃了想要投降的儿子,诸将感泣,皆死战。三月后,大胤军队从西域借来火炮,轰塌城墙冲入江北大营。然而张彦卿率军巷战至死,手下将士为其所感,皆战死,无一生降。
  此一役,大胤虽胜,却死伤惨重。公子楚闻之,怒而下令屠城,以戒天下敢于与大胤拼到玉石俱焚者,城破之日,其状惨烈非常。
  十二月,韩空率军进攻越国重镇寿州。越国义军在刘仁蟾将军的带领下顽强反抗,寿州城久攻不下,大胤军队围城达一年之久,多次击退城外的房陵关援军。入冬后,城中粮草渐渐用尽,军民冻饿交加,一夜毙数百人。刘仁蟾知寿州不可守,忧急交加而中风。为了自保,部下将其抬出城外投降大胤。
  尽管寿州之围耗去了大胤诸多国力,但公子楚不仅没有降罪给刘仁蟾,反而下旨表彰其赤胆忠心,并给予弥留中的他以节度使的封号,以示宽容。
  然而,虽然公子楚恩威并施,善用良材又得到外援。但在公子昭的带领下,越国遗民凝聚起来,面对着数量和武器均远远优于自己的大胤军队,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反抗。
  持续的战争耗费了巨大的物力财力,在一年的平叛战争里,大胤有无数的战士死于疆场,公子楚不得不设法对军队进行补充。
  考虑到最近数十年佛教在大胤民间广为流行,自从战事起后,民间许多百姓为了逃避兵役纷纷“出家”,大量的金属被用来铸造佛像,以至于军队里的兵源不足,且军械制造无法得到充足的原料供应。面对这种情况,公子楚冒着极大内外的压力,进行了被万世咒骂的“毁佛”的行动——除了少数古寺得以保留之外,他下旨强行拆毁了上千所寺庙,融化佛像铸为兵器,并勒令寺中僧人还俗。
  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反对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甚至街头巷尾到处都流传公子不敬神佛,必将因此折寿的咒骂,而公子楚无动于衷。对上书苦劝的端木阁老,公子答曰:“平定乱世乃千秋的功业,一日天下不定,一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佛家曾谓:如有益于世人,手眼尚且可以布施——区区铜像又何足道!”
  众人哑然,无人再奏。
  六个月后,燎原的反抗之火得到了遏制,大胤和卫国的联军控制了越国土地上三分之二的土地,并且切断了淮朔两州和房陵关的联系,将淮朔叛军全歼于乌兰山脉。在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均被攻破后,公子楚命韩空和樊山两军合围,切断湄江水源,以重兵围困房陵关,调集西域火炮日夜急攻,试图在春季到来之前攻破这最后的堡垒。
  房陵关摇摇欲坠,惨烈的内战逐渐进入了尾声。
  ――――――――――――――――

  熙宁帝十二年,二月。冬季进入尾声,而战争尚未结束。
  在最后一场大雪降下的时候,天极城西郊九秋崖上的桫椤林盛开了洁白的花,连绵十几里,香气浮动在雪上,宛如梦幻。
  ——这便是东陆闻名的“桫椤花海”。
  桫椤树是神木,是佛坐悟的所在。所以在东陆人看来,它便也具有了某种灵性。
  九秋崖下的雪谷里有着罕见的大片千年桫椤树,高达数十丈,每年花开时分惊动京城。大胤皇室在崖上筑有逍遥台,皇室贵族都会携带家眷来这里祭祀花神——渐渐的,这个习俗流传开来。每年花开的时候,东陆各国贵族会受到大胤皇室的邀请,纷纷前来赏花,济济一堂,也成了东陆诸侯国之间非正式的重要聚会,施展合纵连横之术的场合。
  虽然战争尚未结束,但越国遗民的反抗已经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胤国的包围圈一步步缩小,龙首原上的房陵关几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年一度的赏花依旧如期举行。一时间,九秋崖行宫里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十二年前,在这样一场贵族聚会中,来自不同国家的四个皇室年轻人联袂同登逍遥台,赋诗比剑,结为知己,一时耸动天下,“四公子”的称号也由此而来——然而转眼风云变幻,已是物是人非。
  阿黛尔坐在软轿里,远远闻着深谷里传出的香气——这大概是她在东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赏花了吧?
  而且,是和他一起去的。
  那个人就在她身侧不足十丈的地方,白裘白马,衣带当风,丰神如玉。他策马踏雪前行,和身侧的各国贵族谈笑风生,纵论天下大事,却始终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仿佛两人之间从未认识过——是啊,东陆礼教苛刻,皇后和摄政王之间,又怎可能互通语言呢?
  她微微苦笑起来,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那枚小小金色指环。
  出天极城西,不过一日便抵达了九秋崖,当夜入住行宫。
  她在雪中踏出软轿,被侍女扶着缓步走去——大胤新皇后第一次出现在东陆诸国贵族面前时,立刻引起了一片如潮般的惊叹。
  然而,只有他始终不曾再看她一眼。
  她便也装作根本不认识他,沉默地扮演着大胤皇后的角色,和那些东陆贵族应酬揖让,只是不时以眼角轻瞥。大胤是这次宴会的东主,由于皇帝卧病不起,她作为皇后便坐在了南面一席。公子楚坐在下首相陪,和各国贵宾寒暄着,言辞洒脱,左右逢源。
  阿黛尔沉默地低首,看到了席间那个据说将要和公子楚定婚的婉罗公主。
  她年纪和自己相当,明媚娇憨,跟随哥哥而来,一直在酒宴上和公子楚谈笑殷殷。他侧过头耐心地听她唧唧喳喳讲着什么,温润的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为她布菜斟酒——那种耐心,那种笑意,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里给予过她。
  在婉罗公主的娇嗔下,他从怀里抽出了那支紫玉箫,为她吹奏一曲《青海波》,箫声高旷清幽,在雪谷花海上传去,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然而她听着,却只觉一把冰冷的刀在胸臆中搅动,令眼前一片空白。
  ——原来他们之间的一切,只能存在于黑夜。一旦到了日光下,所有一切都会凋零枯萎,再不复光泽和美丽。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它凋毁呢?
  阿黛尔怔怔捏着手中的酒杯,忽然心口一阵刺痛,再无法坐下去,便想悄然离开。
  酒宴到了一半,外面已经是夜里。无数侍从舞女在殿堂里鱼贯来去,《青海波》一曲方休,席间一队舞姬散去,丝竹声转为铿锵有力,一队身披铠甲的舞者上前,下一曲便是公子亲自谱曲的《秦王破阵乐》——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眼睛!在无数双眼睛里,她忽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奇特的预感蔓延开来,有一种不安迫使着她握紧了衣襟,重新按捺住自己,坐回了席间——她看到公子楚正和婉罗公主侧首谈话,这样一对璧人在盛宴里宛如玉树琼花相互辉映,赢得了诸多人的赞慕眼神。
  然而,她却发觉一起盯着这两个人的视线里,还有另一双眼睛——那一道视线,来自于那一行带着白玉假面舞者中的某一个人。即使看不见对方的面目,然而那种目光是如此熟悉,她只看得一眼、就在一瞬间惊觉。
  “不!”那一瞬,冷电窜过心底,她脱口惊呼了一声,站了起来,“不!”
  ——羿!那是羿!那双眼睛,是属于羿的!
  席间没有人比她更早警醒。一切发生在同一瞬间,在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推开公子楚的时候,剑已经从鞘中拔出。四周的灯一瞬同时熄灭,凌厉的剑气回荡在空气里,斩开了黑暗——竟然有一队暗杀者潜入了盛宴,忽然拔刀发难,直扑摄政王而去!
  黑暗里,只听到刀兵交接的冷锐声,和随之爆发的贵族们的惊呼。身边传来婉罗公主的尖叫声,那个贵族女子在踉跄逃离,衣带绊住了脚步,几度踉跄。阿黛尔不顾一切地扑向公子楚,然而已经来不及伸手推开他。
  ——在撞到了他怀中的一瞬,她随即感到冰冷的剑锋刺入了脊背。
  “快逃,”她低声,努力推开他,“快逃啊!那是羿!”
  公子楚抱住了怀里的女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向后倒下。
  “天啊……你!”他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眸子里的神色在一瞬间仿佛凝结了。然而只是失神了刹那,便立刻清醒,厉声大呼:“有刺客!点灯!快点灯!大家离开房间!”
  他抱着她踉跄后退,一手从袍中拔出了剑。眼看一剑刺中的是别人,那个带着白玉假面的人不知为何也是失神了一刹,踌躇不前,丧失了一闪即逝的宝贵机会。
  “是你。”她喃喃,看着黑暗里的那双眼睛,“是你!”
  黑暗里的那个人退了一步,显然认出了她是谁,手剧烈的一颤,仿佛感到了短暂的畏缩。然而只迟疑了短短一瞬,火焰立刻重新在眼里燃起。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从她的脊背上拔出了血淋淋的剑,再度向着公子楚刺去——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止水!”公子楚抱住阿黛尔急退,转头厉喝。
  那一刹那,黑暗里传来剑风凌厉的呼啸,两个人影同时从黑暗中出现,闪电般下击,不约而同的双双抢到。联袂出手的两人竟都是罕见的高手,用两种不同的武器,在一瞬间将那些刺客疯狂的进攻阻住。
  “快走!”一个声音对她厉叱,用的却是希伯莱语。
  “雷?”阿黛尔想站起来,却在瞬间全身无力——因为在剑从她身体里拔出时,她的神智也在那一刹随之消失。
  -
  再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不知何处的雪窟里。
  这里似乎是九秋崖最高处,俯瞰着谷里连绵的桫椤林。深谷里的雪很深,那些白色雪堆积在一处,折射着月光,令她原本就模糊的视觉里充斥了单一的颜色——白,白,只有白……无穷无尽,森冷严酷,仿佛要冻彻她的身心。
  阿黛尔抱着自己的肩膀,觉得彻骨的寒冷,挣扎着想要站起。
  “不要动。”一个声音道,“会撕裂伤口。”
  她霍然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坐在雪窟的洞口,只穿着一件长衣,在冰雪呼啸的崖上迎风而坐,身上的狐裘已经裹在了她的肩上。公子楚静静将剑横放在膝上,继续凝视着外面的一切,杀气凝结,长衫无风自动,仿佛随时准备拔剑杀人。
  他的身前匍匐着数具尸体,血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看来,是越国的刺客,”公子楚侧耳听着崖上行宫里的喧闹声音,低声道,“真是胆大包天啊——居然深入大胤帝都来刺杀!”
  “……”她没有说话,只觉的眼前痛得一片白。
  “这个地方隐蔽,刺客一时很难找到,”他轻声开口,声音冷静,抬手按在剑伤,“我已烽火传讯给恒易将军,天亮华御医就会和军队一起赶到。”
  “可是……羿呢?”她吸着冷气,艰难地开口,“羿怎么样了?”
  “羿?你问的是公子昭吧?”公子楚一怔,忽地冷笑起来,“对,你或许都不知道他就是公子昭!真是个傻丫头。”
  她一时间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是默然。
  “不过他也是个傻瓜——竟然临时手软,因为顾惜你而错过了刺杀我的唯一机会。”他抚摩着横放在膝上的剑,凝视着山谷里的桫椤林,“放心,阿黛尔。因为发现刺错人的缘故,他及时的收住了剑,所以你的伤势也不太严重。”
  行宫那边的喧闹声已经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混乱的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总而言之,还是要多谢你啊——你从他的剑下救了我的命。在我一生里,还从来没有人来救过我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公子楚的态度依然冷静自持,然而那宛如花岗岩一样坚硬的声音里却依稀有了一丝裂缝。然而阿黛尔没有发觉。
  “你……你会杀他么?”她只是脸色苍白的问。
  “那自然,”公子楚低头看着膝上的剑,“而且要在他杀了我之前。”
  “要知道,我可不是象他那样的心软之人。”公子楚冷笑,忽然长身而起,提剑掠出了雪窟,冲入桫椤林中,仰天发出了一声清啸,朗声——
  “舒骏,出来吧!我知道你已经到了——竟然连止水都阻不住你啊!”
  “今夜,就让我们一并来清算几十年的帐吧!”
  “楚!楚!别去!”阿黛尔直起身呼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桫椤林中,融入那一片无穷无尽的白。那样的白色里,藏着无穷的杀机。
  她知道那一片白色终将被血色刺破——被羿的,或是他的。而无论是哪一个倒下,都不啻是在她心口上刺入一把利刃。
  公子楚站在桫椤林里,不再往山谷深处走去。只是默默阖上了眼睛,听着风吹过花海的声音。雪簌簌落下,寂静无人。风里忽然有一声异样的短促声音。
  有一滴血从树上落下,滴落在他脚边的雪地,殷红刺目。
  “是你。”公子楚霍然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树上的人——果然,他的敌人已经摆脱了止水和雷的阻拦追了上来,正站在桫椤林中低头凝视着他。他身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显然在方才黑暗里的一轮交手中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是我。”对方哑声道,摘下了脸上的白玉面具。
  ——风雪里露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长长的刀痕横过咽喉。熟悉无比。
  “舒骏。”公子楚喃喃叹息,“十年不见了。”
  “是。”对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却又在这里重逢。”
  “在房陵关见到凰羽夫人了么?”公子楚无声的笑了笑,眼神复杂,“你应该感谢我——是我放走她,令她还能在你的怀抱里死去。”
  “不,舜华,你是在向我示威,”树上的人冷冷道,有火焰在他漆黑的眸中燃烧,令他的声音颤栗,“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在身侧受尽痛苦死去,却无可奈何!”
  “你误会了我的好意。”公子楚淡然回答,声色不动,“自从十二年前在逍遥台上初次相遇以来,我一直视你为最值得尊敬的对手。”
  “……”树上的人没有回答。
  “好,来做个了断罢。”许久,他将面具扔在雪地里,声音如刀锋出鞘,“舜华,就在这个我们十几年前结识的地方,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剑光在花海中开始掠起的时候,阿黛尔没有发觉。
  雪令她盲,视觉里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苍白。她努力的扶壁站起,摸索着走出雪窟,却一脚踏空,沿着雪坡滚落下去。背后包扎好的伤口裂开了,血透出了狐裘,染红雪地。
  她摸索着站起,拼命呼喊着两人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羿和楚就在这一片白色里相互残杀。他们挥舞着剑,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然而,她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忽然间,她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在她的头顶。
  那是一种飘摇而下的声音,仿佛洞箫的一缕尾声,在雪中摇曳着款款而至。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细微,让她开始几乎以为那是幻觉,然而那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一缕缕的飘落,此起彼伏,最后层层叠叠在一起,象风声一样席卷了整个雪谷!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什么?她茫然抬头四顾,却依旧只是看到一片白色。
  哒的一声,视觉的苍白忽然被打破了,一片嫣红落入视野。
  “花!”那一瞬,她惊讶的脱口而出。睁大了蓝色的眼睛,看着一朵桫椤花在面前缓缓飘下。洁白的花瓣里藏着嫣红的蕊,在风雪里翩芊而落。而后,更多的花从空中飘落,仿佛一阵风吹过林间,无数花瓣在同一瞬间脱落,飘向了雪地。每一朵花都泛出纯净的白色,在风里回旋,簇拥着嫣红的花蕊,曼妙不可方物。
  阿黛尔吃惊地站在了齐腰深的雪里,平生第一次面对花的海洋。
  桫椤花是不会凋谢的——这是一种有灵性的花,高洁无比,开在高达十丈的树梢顶端,既便是过了开花的季节,也是在树梢的风中化为灰尘,而决不会掉入腐土之中。
  然而此刻,她眼前却落下了无穷无尽的花瓣雨,一朵朵旋舞如鬼魅。
  阿黛尔被惊呆在雪谷空林里,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接住一瓣桫椤花——然而,伸出去的手,却触到了温热的雨。
  那一滴雨,嫣红得如同初绽的花蕊。
  那一瞬,她明白过来了,蓦地抬头看向雪谷的天空——是他们!是他们在林中交战,剑风催落了满树的花朵!而他们的血,也从**中洒落雪地。
  那是一场殊死的搏杀。
  “楚!楚……羿!”她失声惊呼起来,看着手指上的血,恐惧令她失去了力气,跪倒在雪地里,用尽一切力气大呼,“住手!住手!求求你们,别打了!求求你们!”
  然而剑风还是在林梢呼啸来去,凌厉纵横,毫不间歇。一树接着一树的桫椤花被催落,风卷起花瓣洒在空中,绵密而浩荡,就象密雨一样落在雪谷里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她纯金的长发上,落在她裹身的白狐裘上,和哭泣的脸上。
  **中有血珠纷纷扬扬洒落。是他们哪个人的血?
  “求求你们……”阿黛尔跪在花瓣雨之中,仰头看着灰冷的雪空,视线一片空白,点点落花如血,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绝望和恐惧,令她濒临崩溃。
  在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头顶的枝叶忽然分开了,她看到一个人影从树林上空飘然落下,在雪地上踉跄了一下,然后缓缓向着她这边走过来。
  “羿!”那一瞬,她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来人。
  ——平安返回的是羿?!那么、那么说来……
  她从最初的狂喜中迅速冷却下来,绝望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跪在雪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刺客向着她走来,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楚的血。
  羿踩着满地的落花和白雪,一步步向她走来。他的眼神沉默而隐忍,静静地注视着她,宛如以前在无数个黑夜里守护她的时候。自从释放他自由后,她还是第一次和他重逢——然而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阿黛尔看着他走过来,却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身子微微颤栗。
  这……这还是羿么?
  不,他的剑,在片刻前还插在她背上。这次回来他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杀人!——在认出她之后,他还是毫无犹豫地继续向目标发起了刺杀——哪怕她正挡在对方的身前。
  他终究还是舍弃了她。
  阿黛尔看着他,步步后退,脸色苍白。
  仿佛看出了她的恐惧,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踉跄的脚步,再不靠前,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用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她,缓缓松开捂住咽喉的手,打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手势——
  “不要怕,阿黛尔。”
  就在那一瞬,她爆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呼,从雪地上霍然站起,狂奔向他。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面前倒下,踉跄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刚触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压在雪地上。阿黛尔被带得重重跌坐在他身侧,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经被锋利的剑割断了,捂着的手一放开,血如箭一样的射出,染红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着他。
  他只是对她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对她说什么,然而已经无法再出声。他将自己的剑缓缓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抬起染满鲜血的手,似乎想去抚摩她的脸颊。然而手举到一半便没有了力气,贴着她的下颔颓然垂落,只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长长的一线血红,便再无声息。
  风雪里,血的温暖还留在颊上,他却已经在她怀里阖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尔紧紧抱着他的头,在耳边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劳地呼唤着他,如幼年无数次一样抱紧他的头盔,亲吻他刀痕遍布的额头,把手放入他尚自温暖的手中,扣紧他的十指——然而,这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如童年时那样对她微笑,把她抱上肩头了。那双在黑夜里凝视她无数次的眼睛已经阖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父亲和保护者——是她生命里从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这个曾经发誓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就在这一刻永远离开了她。
  阿黛尔怔怔地跪在雪里,将羿的头抱在怀里。花还在不断飘落,她能看到他的灵魂如轻烟般从躯壳里升起,在风雪里升上灰冷的苍穹。死亡结束了这一生所有的苦痛,他的魂魄恢复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英俊的脸,用黑色的眸子凝视着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虚空里抬起手,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
  “原谅我。”
  “我原谅你……羿,回来!不要丢下我!”她失声,不顾一切地对着雪空伸出手,想去拥抱他——然而他却随着一阵风,仿佛轻烟一样在她的手里消散,只留下最后的微笑。
  “阿黛尔,我把我的剑留给你。从此,你要自己守护自己了。”
  又一阵风从雪谷里卷来,无数花朵纷纷飞舞,宛如盛大的烟火的海洋,将纯白无罪的灵魂卷上了苍茫的天宇——那个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着冰冷的尸体在雪地上恸哭,无边落花飘落,仿佛心里滴出的血。
  那个胜利者在林间深处默默凝望着一切,没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里,握着剑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从肺里带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静如死,在风起花落的时候,他将剑插入面前的雪中,单膝下跪,对着那个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礼。
  舒骏,直到今日,你我之间,终于是做了个了断。
  生于不同的国度,不同的王室,无论怎样惺惺相惜,我们这一生注定了只能成为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你已经做完了你应该做的事,为国为民竭尽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无憾无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妨让那束缚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锁从身上脱去,作为简单纯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怀里安眠吧!
  ——然后,让我把你埋葬在龙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为亡者祝诵,然后从腰际摘下玉箫,缓缓吹起——那是他在金谷台上曾经吹奏过的曲子。当日是为自己送行,而今日,却是为他。
  清冷凄烈的曲声从空洞的腔子里吐出,响彻了这个灰冷的雪空。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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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舞曲响起的时候,花园里坐在帐幕底下享用红酒和美食的贵族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喊声,纷纷站起。那些玩牌的、谈话的、调情的客人们都放下了手边的事情,涌向了垂下素馨花和九重葛的大厅门口,迎接今晚的最高潮。
  烛火照耀着镜宫的一楼,金壁辉煌,有一种令人迷醉的气氛。所有贵族都三五结队的簇拥在大厅四周,等待着女主人领头跳第一支舞,揭开今晚舞会序幕。
  “我最亲爱妹妹,能荣幸成为你今夜的舞伴么?”苏萨尔皇子微笑着,低头去亲吻臂弯里那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小手。
  “当然。”阿黛尔的手指不易觉察的颤抖了一下,却甜美欢快地回答。
  当拉菲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对兄妹挽手走向舞池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喧闹,仿佛是一辆马车没有经过允许便急驰而入,又在门外嘎然而止。四匹骏马猛烈地张大鼻翼喘息,筋疲力尽。
  马车的门迅速被拉开,一个穿着黑色军装的年轻人从车上一跃而下。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长衣,纯银排扣一直扣到下颔,领口露出白色蕾丝领巾,袖口有金色的玫瑰十字花纹——那是翡冷翠南十字军团的军装。
  “西泽尔殿下!”花园的侍从蓦然认出了来人,惊呼退开。
  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没有理会,径自走向了舞厅,推开了门,毫不客气的闯了进去。当这个被众人议论了许久的不速之客出现在水晶灯下时,镜宫里忽然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所有贵族被这样的意外情况震惊,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西泽尔径直走到了那一对正准备挽手走下舞池的兄妹面前,冷冷凝视着,却没有说话。
  翡冷翠的贵族们都说二皇子小时候是个病弱不起眼的孩子,长大后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阴沉到令人心生冷意。此刻,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正带着可怕的光芒,仿佛一柄军刀沉默地压迫过来,抵在人的咽喉上,令苏萨尔下意识的松开了挽着阿黛尔的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双纤细的小手却反过来挽住了他,阿黛尔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异样,只是挽着苏萨尔的手臂对来客微笑,声音轻快:“哟,哥哥,你也来了么?”
  西泽尔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眼睛投注在妹妹脸上,带着某种责问的表情。
  “西泽尔哥哥,我听说你今天要去瓦伦要塞,所以就没发请贴给你。”阿黛尔微笑着,语气亲切而甜美,“因为我深深地知道我亲爱的哥哥是多么的繁忙——好像上次舞会的时候,你也正巧不在梵蒂冈呢。”
  西泽尔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探究和询问的表情看着她,却很难从那双蓝色的美丽眼睛里看出什么。她似乎变得令人陌生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是在讽刺他么?
  “既便怎样忙碌,跳一支舞的时间总是有的。”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平稳而克制,褪下了手上的白手套,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完全无视于她身侧的苏萨尔。
  “那可不行,”阿黛尔略带吃惊地笑起来,“我已经答应了苏萨尔哥哥做他的舞伴呢。”
  在三兄妹交谈的短短时间里,大厅里所有贵族都保持了沉默,各种视线投注过来,带着不同的隐秘表情。普林尼几次想要上前,却又出于某种奇怪的心态而停了下来,唇角反而浮起一丝笑,看着两个哥哥之间剑拔弩张。
  “呦,这样美丽的夜晚,可一分一秒都不能虚耗呢。”僵持不过出现了片刻,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优雅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挽住了阿黛尔,“既然这朵美丽的玫瑰至今归属未定,那是否可以让在下为舞会的皇后效劳呢?”
  众人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倜傥的贵族男子手握一支玫瑰,苍白的脸上带着优雅的微笑,居然在此刻插身而入,站到了教皇的几个孩子之间。
  “费迪南伯爵!”舞会中的贵族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发出低语。
  ——又是这位最近在翡冷翠社交界大出风头的风流人物?
  阿黛尔显然并不反感,也并未将手从他手里抽出。身边的苏萨尔殿下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已经松开了妹妹的手臂,显然也是很乐意有人来解了目下这个围——然而,最令人惊奇的是西泽尔的态度。那个阴沉苍白的青年居然也没有表示怒意和反对,反而退了一步,沉默的看着对方将阿黛尔领向了舞池。
  女主人开始领舞,所有贵族纷纷松了口气,便纷纷加入了舞会。一时间衣香鬓影,华丽的衣裾纷飞旋舞,映照着四壁的明镜,整个宫殿仿佛沉浸在华丽的海洋里。
  西泽尔没有说话,并未立刻离去,却也没有加入欢乐的人群——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女伴敢于与他共舞。他只是挑了一个靠近壁炉的位置静静坐了下去,从身侧侍从的托盘上拿起一杯波尔多葡萄酒,举杯慢慢啜了一小口。炉火的光从他背后投来,巧妙的将他的脸藏在了阴影里,令人无法看清楚这一刻他的表情。
  “呦,公主殿下,您的哥哥正在看着我们。”虽然没有回头,舞池里那位吸血鬼伯爵却带着一点点笑意开口,“那目光真令人觉得脊背发寒呢。”
  “呵……你的胆子真大,费迪南伯爵。”阿黛尔将手搭在他肩头,甜美的微笑,“要知道西泽尔和苏萨尔都是可怕的人——说不定今晚回去的路上,你的马车就会掉入台伯河里呢。”
  “是么?”倜傥贵公子笑了起来,眨眼,“没关系,我游泳很好。”
  阿黛尔抬眼凝视了他一刹,仿佛也在暗自揣测着什么,嗤的笑了:“难怪伯爵会是翡冷翠社交界里最受欢迎的人——H伯爵夫人为您倾心,看来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不敢,”费迪南伯爵在旋舞中轻吻了一下那只搭在他肩头的小手,微笑,“我只是不愿看到美丽的公主如此为难——我对女神发誓,只要您一皱眉,对我来说就抵得上死刑了。”
  此刻舞曲换了一曲,他们仿佛心有默契,却并未回到座位,而是继续跳了下去。
  “伯爵是来自卡斯提亚公国么?”她抬起美丽的眼睛问。
  “是的,那个蔚蓝海岸彼端的美丽国家。”费迪南伯爵微笑,“如果公主有机会可以去看看,那里的玫瑰定会因为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如同翡冷翠一样的芬芳美丽。”
  “那似乎是个很远的国度,”阿黛尔在旋舞中问,声音矜持优雅,“伯爵又是为什么来到翡冷翠呢?难道也是对梵蒂冈有所请求?”
  “是的,公主。”费迪南伯爵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爽朗的笑了出来,“您真聪明——十几年前,当我父亲在一场战争里猝然去世时,年少的我被叔父卑鄙的剥夺了继承权,驱逐出了属于我的城堡。我被迫流亡,再不能返回祖国。”
  舞曲在进行,他将她回旋着推出去,然后在双方手臂伸直的瞬间再度将她拉回怀里,趁机耳语:“如今我一无所有,只能不远千里来到翡冷翠,请求您父亲的仁慈恩赐——因为教皇是神在人间的化身,只有他可以恢复我应得的王位和封地。”
  阿黛尔轻盈的旋舞,雪白裙摆完全展开了,宛如一朵白玫瑰在他的臂弯之间开放。
  “是么?”听到对方那样坦率的承认,她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在他怀里微微一笑,“那么,伯爵——接近我,对您来说有多大的帮助呢?”
  “这取决于公主殿下。”他微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我相信公主是个天使。”
  “天使?”阿黛尔轻声微笑,若有深意,“不,我只是一件礼物。父亲只会把我嫁给王侯。即使对方不是王侯,也有力量令他成为王侯——是不是?”
  费迪南伯爵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吻了吻她的手。
  “可是,难道你不害怕么?”阿黛尔轻声在他耳边笑,甜美的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寒意,“那些当了我丈夫的国王,都不会活太久。”
  “如果我在今夜之后就立刻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费迪南伯爵也是微笑,“请放一束翡冷翠的玫瑰在我的墓碑上吧,我的天使。”
  阿黛尔抬起蓝色的眼睛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又微笑起来。
  “伯爵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她说,侧头示意他去注视那个躲在阴影里的人,“你得罪了我的两位哥哥,只怕天使也救不了你啦。”
  此刻乐曲停歇,舞过两轮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双双走向舞池旁边的座椅。
  “已经是九月了,为什么还是如此的热呢?”阿黛尔从侍从手里取过一杯加满了冰块的番石榴汁,靠在窗台上吹着微风,喃喃抱怨,“难道我离开翡冷翠不过两年,这里的天气就变了?”
  费迪南伯爵笑着取过一杯白葡萄酒:“公主,原谅我并不如此觉得——托您哥哥的福,至今为止我背后还是冷飕飕的呢。”
  阿黛尔握杯的手不易觉察的微微一动,视线和那个火炉旁的人相接。
  “西泽尔殿下似乎有什么话想和您说。”费迪南伯爵侧脸看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低声提议,“或许您该过去向他问声好。”
  “不必了。哥哥他向来喜欢一个人呆着。”阿黛尔淡淡道。
  然而,仿佛为了反驳她这句话似的,那个一直坐着的人忽然站了起来。沉默的西泽尔皇子在第三支舞曲响起的时候径自走到了正在交谈的这一对面前,也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阿黛尔,静静的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阿黛尔一怔,仿佛是出于某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下意识把手顺从地伸了过去。然而那一瞬之后她迅速回过神来,带着一种愤恨的表情将手猛力的往回抽,不过西泽尔显然不准备给妹妹这个机会,他紧紧握住阿黛尔的手,在曲声里将她拖下了舞池。
  费迪南伯爵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真是奇怪的兄妹。”他低声自语,喝了一杯葡萄酒。
  波尔卡舞曲响起,舞池中的贵族男女们大都已经更换了新的舞伴,重新翩翩起舞。然而这一次许多人却跳的心不在焉,视线不断的穿过人群,看似漫不经心却好奇探究地投注在那一对兄妹身上,带着某种深藏的暧昧和恶意。
  拉菲尔坐在一群艺术家里,却对此刻关于教堂穹顶壁画流派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不时偷空看着舞池,忽然间侧过头,低声对旁边的英格拉姆勋爵开口:“好像不对头——阿黛尔公主和二皇子吵架了么?”
  英格拉姆勋爵正在研究镜宫里的那台顶级钢琴的音色,被他那么一说也不由自主抬起头,却正看到那一对兄妹从大厅正中的水晶灯下旋舞而过。
  “真是诸神的杰作——”他忍不住的赞叹,用一种咏叹调似的口吻道,“能在翡冷翠玫瑰身边还能不被掩盖住光芒的,也就只有西泽尔殿下了。”
  “也有人说那是魔鬼的杰作。”拉菲尔不耐烦低声,“我觉得他们像是在吵架。”
  “是么?”英格拉姆勋爵推了推夹鼻眼镜,“嗯……不像。”
  这一对兄妹只是沉默地跳着舞,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让所有窥测的视线都落了个空。但是细细看去,他们彼此的脸色都有点苍白,在一整支舞曲里,虽然相互配合得娴熟优雅,但眼神却根本不曾接触。他们默默地随着乐曲旋舞,手紧紧地扣在一起,神色里有一种紧绷着的张力,仿佛一根快要绷断的弦。
  “你没看到——刚才阿黛尔公主说了一句什么,二皇子的脸就忽然死了一样白。”拉菲尔低声,“啊!她只要一蹙眉头,我的心就像被绞紧了一样!女神啊……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拉菲尔,你要干吗?”英格拉姆勋爵吃惊地看着忽然站起的同伴。
  “下一支舞,一定要走上去邀请公主。”拉菲尔喃喃,“哪怕被拒绝也好。”
  “你疯了么?”英格拉姆勋爵想要阻拦他,然而那个热情的画家已经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向了舞池,顺手从旁边的花瓶里拔下了一朵玫瑰。
  舞曲已经接近尾声,那一对皇室兄妹正好跳到了这边。拉菲尔还没有来得及鼓起勇气上前,却看到阿黛尔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乐曲还没有结束就从西泽尔的手里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来,然而她的哥哥只是微微用力,就阻止了她逃脱的企图。
  西泽尔声音很低的说了一句什么,拉菲尔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却看到阿黛尔转瞬露出了愤怒和苦痛的表情,仿佛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忽然低声回答了一句:“不……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哥哥。和楚一模一样!”
  拉菲尔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他们争论的是什么,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西泽尔一直阴沉的脸在听到那个东方的名字时微微动了一下,仿佛一道乌云中的闪电。
  波尔卡舞曲在此时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句,钢琴师用饱满的情绪敲击着琴键,小提琴的和弦高亢亮丽,将舞会的气氛推到了高潮。无数对舞者在华彩的乐章中回旋,裙裾徐徐展开,如同一朵朵缤纷怒放的玫瑰。
  阿黛尔公主随着众人来了一个漂亮的回身,跳完了最后一步。就在这盛大的华彩乐章结束时,她推开了哥哥的手,不着痕迹地提起裙裾微微一礼:“再见,我亲爱的哥哥。”
  拉菲尔等候了许久,终于在她转身的瞬间恰到好处地迎了上去。他的出现阻断了西泽尔继续和妹妹交谈的可能,后者只是默默看了他们一眼,便再度退回到了火炉旁坐下。
  “今夜我是多么的荣幸,能见到翡冷翠的玫瑰。”拉菲尔风度优雅地递给她一支红玫瑰,屈膝吻她的手,诚恳地赞美她方才的舞姿。阿黛尔微笑地站在那里,带着某种腼腆却愉快的表情接受了那支玫瑰。
  “我听说过你,博多·拉菲尔先生,”她用一种音乐般美妙的声音说,“天才的画家,虔诚的教徒,为教廷服务了十二年,是圣特古斯大教堂昼夜之门的创作者——我的父亲一直很赞赏阁下的才华。”
  “是么?荣幸之至!”拉菲尔竭力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彬彬有礼的回答。顿了顿,夸耀般的补充:“的确,在下有幸为教皇一家画过像。不仅十年前曾觐见过教皇和夫人,在三年前还曾来到太阳宫为诸位皇子画过肖像——可惜公主当时远嫁,未能一见。”
  “是么?”阿黛尔眼神微微变了一下。她微笑着打开了胸口的一个挂坠:“真是巧合——这张画,原来就是阁下的大作?”
  纯金的暗盒打开了,一张苍白的脸在凝视着他——那个藏在阴影里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双眼里却仿佛有某种阴沉的魔力,让拉菲尔骤然打了个寒颤,清醒下来。
  “啊,西泽尔殿下……”拉菲尔失神地喃喃,“是的,是他。”
  阿黛尔微笑着扣上了暗盒:“看来我真的应该感谢你呢——正是阁下的妙笔,让我那些在异乡的日子不至于因为孤独而绝望。”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支舞曲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奔放浪漫的佛朗明戈舞。
  “那么,阁下,为了感谢你的功劳,今晚请陪我跳整夜的舞吧。”阿黛尔公主居然主动牵起了他的手,微笑着将他领向了舞池。那一瞬他目眩神迷,仿佛一头栽进了五彩斑斓的海洋,在漩涡中不由自主旋舞。
  “哦,天哪,”旁边一直和人谈论着艺术的英格拉姆勋爵忽然停住了,看着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一对年轻人,“拉菲尔真的在和公主共舞!”
  所有艺术家们侧头看去,都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呼,夹杂着艳羡和鄙夷。
  “真美啊……这才不愧是翡冷翠的玫瑰!”
  “是啊。我在公主第一次出嫁时候看过她,那时候感觉她只是一个孩子,像沉默的羔羊,圣洁得背后几乎要长出翅膀来了。虽然美丽非凡、却让男人没有想去拥抱的冲动呢,哈——想不到如今居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舞会皇后了!”
  “是啊,毕竟都嫁过两任丈夫了嘛。真是羡慕那些能采摘到这朵玫瑰的人呢——弗兰克今晚怎么没来?真是的,白白便宜了拉菲尔这个家伙。”
  “呀!你们看,他们一边跳一边说悄悄话,都快脸贴着脸了!”
  “那个自命风流的家伙。”歌唱家第多喃喃,“小心殿下会要了他的命。”
  仿佛为了验证这句话似的,远处那个坐在壁炉边的人忽然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的将手中的红酒猛然放到边上,眼神一瞬间亮的可怕。
  沙龙里的艺术家们忽然间鸦雀无声,仿佛一群鸽子在鹰隼的注视下屏息。
  然而,西泽尔皇子并未走向那一对亲密共舞的人,在舞池旁呆了片刻,便默不作声地掉头离去。费迪南伯爵离开H伯爵夫人向他走去,似乎想要献个殷勤和这位当权的皇子攀谈。然而西泽尔没有理会他,只是短短的说了几句,便跳上了门外停着的马车。
  “哎哟,你们看,”第多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殿下的脸色多么不好!那个夺去他妹妹的人为什么不会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呢?”
  此时第三支舞曲也已经结束,拉菲尔暂时离开了公主,到这边来拿一杯冰水,迎着同伴们的目光,抹着额头的汗,仿佛夸耀一般的自语:“哎呀,百叶窗不是都已经开了么?镜宫里为什么还这么热?——公主还要我陪她跳上一个整个晚上呢,真要命。”
  “哟,”英格拉姆忍不住笑了起来,“毫无疑问,你不惜为公主热死。”
  “亲爱的英格拉姆兄弟,你英明如神。”拉菲尔将冰水一饮而尽,得意,“公主刚才说要跟随我学习绘画,让我明天带着以前的画稿去圣泉殿给她欣赏——嘿嘿!去圣泉殿!各位,我即将要成为公主的入幕之宾啦。”
  他喜气洋洋地搁下酒杯,在第四支舞曲没有响起之前回身走向了舞池。
  沙龙里暂时没有人说话,各位艺术家们暂时把缪斯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对着那个幸运的同伴投去了各种复杂的眼神。
  “来,”英格拉姆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举起酒杯,低声,“为幸运的拉菲尔干杯!”
  “干杯!”众人哗然笑了出来,纷纷举杯,“为翡冷翠的玫瑰干杯!”
  “为伟大的教皇陛下干杯!”
  ―――

  “不知死活的家伙。”
  不远处,一只蓝色的眼睛透过荡漾着红酒的高脚杯,静静注视着水晶灯下拥着公主旋舞的画家,眼里透出冷淡的笑意。牛排被整齐地切了一小块,银色的餐刀搁在手边,和他的袖口的银扣轻微地碰撞着,发出冰冷的声音。
  “干杯,”费迪南伯爵举起杯子,对着远处的人遥遥低语,“翡冷翠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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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昼夜之门

  十月早已是玫瑰凋零的时节,然而温室里花朵却依然绽放,天空碧蓝如洗。
  “公主在祈祷室内做晨祈,”圣泉殿的新管家爱玛夫人将清晨到访的贵族带到起居室,躬身,“伯爵请稍等,我去看看公主是否已经好了。”
  “不用急,夫人。”费迪南伯爵选了一个朝着花园的沙发坐下,把带来的一束红玫瑰交给管家插入花瓶,“要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爱玛夫人对这个著名的**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开。
  费迪南伯爵独自坐在起居室内,看着里面华丽精美的陈设,辨认着它们的年代和来历。四顾片刻,他忽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霍然站起身,长久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一把银色的剑——那是一把东陆的剑,古朴典雅,透出冷冽逼人的气息。
  伯爵沉吟了片刻,终于掉开了视线。他的眼睛又落在了一个尚未收起的画架上——仿佛被上面的东西吸引,他不由自主的欠身而起,往前凑过去。
  那是一幅画在发黄画纸上的女子肖像,还是未曾上完色的草稿,却栩栩如生——
  那个女子是典型的东方美人,五官精致如玉雕,黑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美丽笔直,纤细修长的手里拿着一面式样古老的镜子,似乎正在对镜整理妆容,黑色的眼睛和苍白的唇角含着一丝神秘的表情,似笑非笑,竟隐隐藏着冷意。
  那个女子穿着一袭款式奇特的黑色长袍,既不是西域的礼服款式,也不象东陆的女裙,那条长袍上绣着环绕的花纹,领口很低,露出的身体上有奇特的纹身。
  ——看上去,隐约居然是一条盘着身子的蛇。
  费迪南伯爵眼神忽然微微一变,仿佛触电似地直起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早上好,伯爵。”就在他退开的一瞬,通往晨妆室的门打开了,美丽的公主沐浴着晨光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微笑,“您可来得真早。”
  他欠身行礼:“在下真是个罪人,竟然打扰公主休息了么?”
  “哦,不,”她抬手阻止了他告辞的企图,“不关您的事,伯爵。可能是连日的舞会让人疲倦。”阿黛尔公主从爱玛夫人手里接过一杯咖啡,用银勺搅了搅,叹了口气,“我昨晚一整夜都没有睡好,不停的做着噩梦,梦见一个湿淋淋的人从水里爬起来,在不停对我呼喊着什么——醒来后不能入眠,只能在女神面前祈祷到天亮。”
  “湿淋淋的人?”费迪南伯爵眼神有些异常,随即他岔开了话题,看着墙上挂着的那把剑,赞叹:“公主的收藏真是令人吃惊呢——如果没有认错,这把剑应该是东陆四大名剑之一的天霆吧?”
  阿黛尔微微吃了一惊,不由对这个**再度刮目相看:“伯爵怎么认出?”
  “在还是卡斯提亚王储时,我对东方文化很感兴趣,也收藏了不少珍贵古董。”费迪南伯爵微笑,走过去细细端详那把剑,“这是一把三百年前由东陆铸剑大师欧冶子铸造的名剑,传说它非常锋利,甚至可以切开一切鬼魅。”
  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天霆陡然发出了一阵低吟。
  “是么?”阿黛尔低声,“这是一个东陆朋友的遗物。”
  “哦,那公主的朋友一定是个非凡的人物。”费迪南伯爵笑了起来,回到了沙发上,“在东陆那几年,公主一定遇到过很多有意思的人或事吧?为什么从来没有听您说起过?沙龙里那些贵族们非常好奇您在东方经历的种种传奇历险——那些夸夸其谈的家伙们,可能一辈子都不曾到过那么遥远的地方。”
  “传奇?没有传奇。只有噩梦——”阿黛尔的脸刹那苍白,喃喃:“梦醒了,一切都失去,只留下这一把剑陪着我回来。”
  仿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费迪南伯爵沉默下去,闭上了嘴。
  “公主的画作很令人惊叹。”只是片刻的冷场,他岔开了话题,看着画架上完成了一半的作品,“想不到您的水准已经可以媲美大师了。”
  “哦,这不是我画的。这是拉菲尔先生给我带来的昔日画作之一——”阿黛尔公主笑了一笑,似乎不愿多谈,“最近一段日子他一直在指导我绘画,但可惜最近两天不知为何却都没来了。我派人给他发去了邀请,却一直没有得到回音。””
  费迪南伯爵笑了笑,并未对这个情敌做任何评论:“真是太可惜了。居然有人能忍心让公主等待?”
  阿黛尔叹息:“不止是他,弗兰克先生也没有再出现。”
  “我似乎听说他日前有急事回国了,”费迪南伯爵眼神微微一动,却不动声色的回答道,“他的祖国在遥远的克里特,很久不曾回去探望亲人了。”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看来无论是我,还是翡冷翠,对艺术家们来说似乎都欠缺魅力呢。”阿黛尔惋惜的叹息,“希望伯爵您不要也这么快的离开才好,否则就太令我伤心了——要知道我已经经历过太多的分离。”
  “受宠若惊。”费迪南伯爵站了起来,亲吻她的手背。
  两人沉默了片刻,似乎这个话题引起了某种微妙的尴尬和暧昧。伯爵重新坐下去喝了一口咖啡,忽地笑了笑:“方才我在画架上看到了一张美丽无比的肖像——能冒昧的问一下公主,画的是谁么?”
  阿黛尔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我的母亲。”
  费迪南伯爵微微一惊,脸上色变,却没有说话。
  “这是我的母亲——我从未见过的母亲。”阿黛尔静静凝视着画上的女人,声音轻微而哀伤,“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化为灰烬。只能从拉菲尔先生昔年的画稿里,才能复现她的模样——真是奇怪,她的容貌,居然和我梦见的几乎一模一样。”
  费迪南伯爵叹息:“公主不必伤心,夫人必然已经升入了天堂。”
  “天堂?呵……”阿黛尔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微的冷笑。
  “你看,今天天气不错,”她微笑着转身,若有所思望着窗外,“伯爵能陪我去外面走走么?——回到翡冷翠后,我几乎没有出去好好的透透气。”
  “荣幸之至。”他站起身。
  ―――――――――――――――――

  四匹漂亮的尖耳灰骏马拉着一辆描金的马车,迈着小碎步奔跑在翡冷翠日落大街上,垂落的窗帘不时被风吹起,露出了里面的贵族男女——这一对青年是如此的光彩夺目,所到之处引起了市民们如潮的围观和低语。
  “看哪……翡冷翠的玫瑰!”
  “神啊,她倒是每守寡一次就变得更漂亮一些了!难道真的是魔女么?”
  “可不是,刚刚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死了第二个丈夫了!上一个也罢了,高黎国王毕竟是快入土的老人了。但大胤国王可是连二十都不到!——实在是奇特,这个女人就像被诅咒了一样——真不愧是魔鬼的孩子。”
  “嘘……不要乱说,小心异端仲裁所的人把你抓去烧死在火刑架上。”
  “这个和异端仲裁所又有什么关系?”
  “开玩笑,你难道不知道如今异端仲裁所的圣裁骑士就是西泽尔殿下么?他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妹妹被人议论?——谁都知道他们是不可分离的一对,嘿嘿,既便是教皇两次远嫁阿黛尔公主,西泽尔殿下却又两次把她夺回。”
  “真是个可敬的哥哥——最会嫉妒的丈夫在他面前也会相形见绌。”
  “不过听说公主这一次回来后变得活跃开朗很多。”
  “哦,也许她只是暴露出了放荡的本性而已。”
  “嘿嘿,也是。听说她在自己的宫殿里没日没夜的举办舞会,邀请了翡冷翠几乎所有的贵族和艺术家。那些男人们纷纷向她献殷勤,她也来者不拒。但——几乎是像被诅咒了一样,每个成为公主入幕之宾的男人,尸体很快都会浮起在台伯河上。”
  “哦,天哪!这太可怕了——是真的么?”
  “是真的,台伯河上捞尸人可以证明我的话。”
  “太可怕了……这对魔鬼的孩子!但愿女神宽恕他们!”
  外面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民众云集在街头,远远看着这辆飞驰而来的金色马车,露出又是厌恶又是惧怕的神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用词下流龌龊,不堪入耳。
  一直到车过日落大街,人群的议论声才渐渐远去。
  费迪南伯爵默默地看了身侧的公主一眼,发现她的脸色平静如石雕,似乎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诋毁不能损害她分毫。她只是静静坐着,膝头放着一大束温室里培养出的白玫瑰。他这才注意到她清晨起来时穿了一件黑色的丧服,马车朝着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奔驰。
  公主今日,难道要去拜祭什么人么?
  “停一下。”车过叹息桥,那个雕像般的公主忽然开口了,眼睛盯着窗外某处,脸色唰的苍白。车夫的技术了得,四匹灰色骏马齐齐嘶喊一声,顿住了脚步。
  阿黛尔抬起手指,将马车的帘子拨开了一条缝,重新往桥下看了一眼。费迪南伯爵清楚地看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停了片刻,她忽然道:“伯爵,麻烦你来帮我看一看——我的眼睛不是很好。”
  “是。”费迪南伯爵侧过身来。然而刚把眼睛贴上车窗,他就怔了一下,触电般地抬起头来看了公主一眼,很快又重新稳住了神,装作认真地看着外面:“唔……公主,那个路边卖花姑娘在卖的是三色堇、雏菊和紫罗兰。您喜欢那一样?”
  阿黛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冷冷:“我问的不是路边的卖花姑娘。那边——那座河边白色别墅的门廊里,站着一个黑头发的东方女人——是不是纯公主?”
  “什么?这不可能——您一定是看错了。”费迪南伯爵吃惊地脱口,“二皇子妃是多么尊贵的女人,又怎么会来到台伯河边的平民住宅区呢?”
  他再度贴近窗口,仔细地看了一眼,吹了一声口哨:“哦……虽然我很不愿反驳一个绝世美人,但是公主殿下,您真的出错啦!那根本不是纯公主。”
  “是么?”阿黛尔看了一眼,忽然微微冷笑,“那个女人半张脸上都裹着长头巾,伯爵却能一下子辨认出不是纯公主?”
  费迪南伯爵一怔,一时没有回答。阿黛尔重新凝视着窗外,然而那个黑发女子却在廊下一闪而入,进了那幢白色的房子——隐约看到一双男子的手打开了门,伸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然后那双手迅速地把她拉入了房间,门随即关上。
  她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脸,但是那双手的手腕上有着金色的绣花,似乎是手工精良的衬衣,在黯淡的门廊里闪耀了一下,随即隐没在门后。阿黛尔蹙眉,想看得更仔细一些,然而因为中毒的关系,眼里却仿佛蒙着一层雾气,怎么也看不真切。
  那个女人很快就消失了,阿黛尔却怔怔地坐在马车里,脸色苍白。
  马车静静停在叹息桥上,车夫不知道公主究竟在做什么,只好耐心的等待。
  一阵喧闹声惊破了这难耐的寂静午后。无数平民惊呼着朝着河边跑去,看着一只从桥洞里悠悠撑出来的小舟,船头上湿淋淋地横着一个东西。
  “天哪,又是一个!”路边有人恐惧地低声喊。
  “好像那个人的衣服还值点钱,看来不是个失足的醉鬼。”另一人人眼尖,立刻从尸体的服装上判断出了死者的身份,“快快,跟我上去抢尸体!把它抬去埋了,说不定能捞到一笔钱买酒呢。别让该死的科尔抢先了!”
  一群贫民仿佛见血的苍蝇,从各个方向向着台伯河码头冲了过去。
  阿黛尔忽然从出神中转过了视线,开口:“伯爵,麻烦你去帮我看看好么?——那条捞尸船上刚刚捞起的是谁?”
  “好。”费迪南伯爵微微一震,不易觉察地皱起了眉头。
  他拉开车门跳了下去,迅捷地走下码头,推开人群挤进去,往那个船夫手里塞了一个银币,取得了许可后,他低下头翻看了一下那具湿漉漉的尸体。只是一瞬,阿黛尔看到他弹簧般地站直了身子,塞给了收尸体的人几枚金币,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然后,便急急地朝着停在叹息桥上的马车走了过来。
  等他回到马车上时,看到一滴泪水正从公主的脸颊上滑落,无声落入那束白玫瑰中。
  “是拉菲尔先生么?”她的声音惨然,竟已是明白。
  “是的。看起来很糟糕——”费迪南伯爵不得不承认这个噩耗,抓了抓脑袋,“船夫说他大概是因为在宴会上喝多了酒,深夜归来时从桥上跌入了水里,不小心磕破了后脑勺。在今天捞起时,已经至少在水里浸泡了三天。”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凝视着怀里的白玫瑰,脸色极其苍白。
  “我已经给了捞尸人足够的钱,可以办一个体面的葬礼。”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气,“可怜的拉菲尔,除了艺术和情敌,他在翡冷翠一无所有。”
  “走吧。”阿黛尔公主沉默许久,轻声道。
  她从膝盖上的花束里抽出了一支玫瑰,伸手轻轻的将它投入了台伯河——桥下污浊的河水打着漩儿,很快吞噬了那一朵洁白的花朵。她能看到那个亡灵在船上凝望着她,哭泣着,拼命伸手,却无法触及那朵飘零的玫瑰。
  马车得得而去,车厢内却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冷寂。
  忽然,费迪南伯爵轻声:“公主似乎在没有看到尸体时,就认出了是谁?”
  “是的。”阿黛尔忽地笑了,“因为我能看到他的灵魂在台伯河上飘荡。”
  他哑然看着她,神色里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失笑。
  “不害怕么?伯爵?”阿黛尔抱着那束白玫瑰,凝视着虚空,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冰冷,“下一个,或许就是你了。”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带着一种疲惫无奈的笑意。
  “你可以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么?这一切都是我哥哥干的。”阿黛尔低声的笑了,带着一点点悲哀和一点点愤怒,“那个影守,雷,并没有离去。所有接近我的男人都被他奉命不露痕迹的处理掉了,从弗兰克到拉菲尔——伯爵和我坐在同一辆马车里招摇过市,难道不害怕么?”
  “哦,”费迪南伯爵的唇角掠过一个微笑,“我可以把这些话理解为公主是在为我担心么?”
  “……”阿黛尔无语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对这个翡冷翠社交界里最著名的**说什么才好——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上流贵公子的做派,倜傥风流,极尽殷勤。难得的是那种殷勤却并不引人反感,反而是恰到分寸和体贴得体的。
  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知道在女人堆里打过多少滚,应该是沾染了满身的脂粉味才是——然而,这个人却是反常的清爽干净,带着某种令人看不到底的莫测。
  “我当然不希望看到伯爵有什么不测。”她抽出手来,轻声。
  “哎,我本来以为公主会非常的讨厌我,”费迪南伯爵笑了起来,用一种坦率的语气开口,“我不像那些您所钟爱的艺术家,光会挑些好听的来说给您听,我是一个直接简单的人——在坦率的说出自己接近您的意图之后,我想您一定是非常厌恶我的了。”
  “哦,不。”阿黛尔摇了摇头,笑了,“正好相反,正是因为伯爵一开始就那么坦率,我才记住了您。比起那些用各种理由掩盖自己内心的人,伯爵实在是好太多了。”
  “是么?那我真是太幸运了——”费迪南伯爵微笑,伸手摸了摸口袋,叹气,“可惜今天没随身带上戒指,否则我一定会趁机就跪下来向公主求婚的。”
  “……”阿黛尔哑然失笑,不知道对这个**说什么才好。
  “公主,墓地到了。”就在此刻,马车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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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舞会

  舞会开始的时候,所有贵族都停了下来,望向从螺旋楼梯上走下来的女主人——穿着白衣的阿黛尔公主还是美丽如天使,然而,大家的视线却比几个月前多出了一些奇特的东西。所有人都恭谨的对她行礼,亲吻她的手背,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邀请她跳舞。
  “那么,伯爵?”第一支舞开始的时候,阿黛尔微笑了一下,挽起身侧英俊男子的手臂——而对方只是微微欠身,便拉着她的手步入了舞池。
  “好像大家都在看我。”舞曲中,费迪南伯爵微笑低声。
  “我敢肯定那不是羡慕的眼神。”阿黛尔笑了笑。
  “是啊,他们一定在想:‘这头蠢猪,明天就要漂浮在台伯河上了’,”费迪南伯爵笑谑,却是半分惊慌也无,“我敢拿一百个金币打赌,他们肯定是那么想的。”
  阿黛尔抬头看他,晶莹的水晶灯下,金发男子的脸莫测而虚幻。
  “伯爵,”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好累。”
  感觉怀里的女子犹如一颗柔弱的芦苇倒了下来,费迪南伯爵玩世不恭的眼神忽然有了微妙的改变。他回手扶住她的腰肢,低声:“公主,如果累了的话,就回沙发上休息吧——你看,那边的艺术家们都在目光灼灼的看着你,翘首等待你的到来。”
  “不,不。我不愿回到那群人里去。那些人,无论嘴里说的多么动人殷勤,却掩盖不了心中另一个声音——”阿黛尔疲惫地闭上眼睛,“‘看哪,这就是那个魔鬼的孩子,**的妹妹,放荡的女人!如果我能把她弄到手就好了,可惜她的哥哥如鬣狗一样的守着她。’”
  她低声微笑:“伯爵,我敢用一千个金币打赌,他们心里肯定是那么想的。”
  费迪南伯爵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肩上阖起眼睛喃喃的女子,眼神变幻。
  “我非常厌恶翡冷翠,这个号称诸神宫殿的圣城。”她说,“在我看来,翡冷翠就像是一个建立在沼泽上的大花园,上面鲜花盛开,底下却埋藏着无数污秽和尸体——嗜血的兽类和蚊蝇从四方闻风而来,在血腥腐臭的权力之源上繁衍争夺,簇拥吮吸。”
  费迪南伯爵默默的听着,唇角弯起了一个弧度。
  “公主原来是个诗人,”他微笑,“不过,您这是在说在下么?”
  阿黛尔笑了笑:“伯爵当然也不能例外。不是么?”
  “啊,真犀利呢。”费迪南伯爵大笑起来,“但苍蝇也会有苍蝇的梦想。”
  “你说得对,伯爵。”阿黛尔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可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却根本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所在。如果剥离了教皇之女的荣耀,我或许还不如台伯河上那些船妓——至少她们明白自己为何活着。”
  “嘘……千万不要这么说。”费迪南伯爵阻止了她,眨眼微笑,“就算此刻正在和一只苍蝇共舞,也不必为了安慰它而自贬身价吧?”
  她微笑起来,在舞曲中抬头看着他,那人的眼睛看不到底。
  舞曲结束的时候,他把她送回舞池旁的沙发。阿黛尔却忽然开口:“伯爵,从下一次的舞会开始,请你不要来了——我也不会再邀请你。”
  费迪南伯爵脸上的微笑凝定了一瞬,注视着她。
  “不,正好相反,我刚有了一个跳舞的大计划——”他扬了扬眉,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决定从下一次舞会开始,再也不让别的男人有邀请到公主的机会。”
  “不会有别的男人再敢邀请我了。”阿黛尔悲哀的笑,看着沙龙上三五聚首的艺术家们,英格拉姆勋爵正在远远注视着她,眼神里带着某种复杂奇特的光芒——在他的身边,已经不见了那个好友拉菲尔。
  阿黛尔叹息:“已经有五具尸体从台伯河上浮起,我不想再看到第六个。”
  费迪南伯爵盯着她看了片刻,眼里掠过一种奇特的表情,忽然重新拉紧了她的手,在第二支舞曲响起的时候把她带向了舞池。
  “如果你不准许我在翡冷翠与你见面,那么——”他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道,“就让我把你带回卡斯提亚,永远的在一起跳舞吧。”
  阿黛尔全身一震,吃惊的抬头看着他。
  “我不是在开玩笑,公主。”他低声在她耳边道,语气凝重,“这是求婚,请您务必明白——如果您愿意,我想带走您。”
  她在那样的语气里颤抖,仿佛一瞬间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击中,竟然无法回答一个字——是的,这个人是在提出大胆的建议,在向她描述一种全新的生活!永远的离开翡冷翠,离开那些令她不安的人和事,在碧海的那一边平静安宁地生活到死。
  这样的生活……是可能实现的么?
  舞曲在回旋,无数的灯火在闪烁,华丽的裙裾和馥郁的香气弥漫在镜宫里,墙上的镜子映照出她忽然泛起红晕的脸。
  阿黛尔张了张口,正要回答什么,却听到门口的宾客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喧哗,仿佛潮水般的退了开来,有迎宾的侍从拉开了门,大声传话——
  “二皇子伉俪驾到!”
  阿黛尔的神色在刹那冻结,话语也被凝结在舌尖。
  “哦?”费迪南伯爵也是怔了一下,吐出一口气,“你哥哥果然来了。”
  回过头去,看到了挽着纯公主坐入沙发的西泽尔。
  这一对夫妻是翡冷翠贵族中的贵族,但是一贯很少露面。所以当今夜他们毫无预兆地联袂出现在公主的舞会上,登时引起了无数人的瞩目。
  西泽尔穿着一身银黑两色的军服,金色的绶带斜过肩头,肩章上流苏垂落,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世家贵族才有的气质。他的妻子、晋国的纯公主挽着他的手臂,乌黑笔直的长发垂落到腰际,美丽的脸上有一种冰雪般的神色,在一群金发的西域贵族里是如此皎皎不群,仿佛一尊来自东方的女神像。
  在万众瞩目之中,西泽尔挽着妻子的手走进来,和她附耳短促的交换了一下意见,便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走过去,拉开了椅子请妻子先坐。这一对年轻夫妻低调地坐了下来,西泽尔把玩着桌上放着的雪茄,看着身侧妻子对侍从低语,娴熟地按照两人各自的喜好点了饮料和酒品。
  这一切做的非常自然而到位,无声地暗示出这一对夫妻之间的默契和亲密,让所有探究的目光都被折断在无形的空气里。
  这是一对璧人。所有人在第一眼看到他们时都那么想着——包括阿黛尔在内。
  然而,她很快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窗口另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他们。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沉默而热烈,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一个穿着白袍的诗人模样的年轻男子,有着卷曲的黑发和碧色的眼睛,面容清秀文静,眼里却含着强自压抑的热情,仿佛幽暗的火。
  阿黛尔依稀记得他似乎很早就来到了舞会现场,却独自坐在窗前喝酒,一支舞也没有跳,眼睛一直望着窗外。此刻看到西泽尔一行进来,眼里却忽然焕发出了光芒。
  然而,让阿黛尔震惊的,却是他长袍袖口里露出的衬衣——
  华丽复古的款式,金色的绣花在水晶灯下奕奕生辉。
  那一瞬,有一种冷意仿佛电一样贯穿了她的脊背。她猛然甩开了费迪南伯爵的手,几步走到了西泽尔面前。西泽尔仿佛觉察出了妹妹的反常,默默的抬头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席间的所有贵族再度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回到这几位教皇儿女身上,看着这三个人的一举一动——每一双眼睛里都带着恶意的探究和好奇。
  阿黛尔绞着手,深深呼吸,终于强迫自己安静了下来,露出微笑。
  “哦,亲爱的哥哥嫂嫂,你们来的可有点晚,”她屈膝行礼,“我非常挂念你们。”
  “阿黛尔公主,晚上好,”纯公主站了起来,落落大方的回礼,用流利的希伯莱语道,“原谅我和西泽尔来的晚了一些——因为我们晚饭时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
  “没有关系,我亲爱的嫂嫂。”阿黛尔微笑着回礼,“听说嫂嫂虽然是晋国公主,但是宫廷舞却跳的非常好——作为晚到的谢礼,今晚能否让我欣赏到嫂嫂的美妙舞姿?”
  “真是不好意思,我有空应该多来陪陪公主,”纯公主微笑着用扇子抵住下颔,看了一眼身侧沉默的丈夫,“可惜我作为他的机要秘书,忙得连去舞会和戏院都抽不出时间来——阿黛尔,你应该责怪你的哥哥,是他让我没有尽到做嫂嫂的职责。”
  “哥哥,嫂嫂说的难道都是真的么?”阿黛尔微笑起来,走上去坐在西泽尔身旁,不露痕迹地拿走了他手边的雪茄,“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一个好哥哥,却第一次知道原来你也不是一个好丈夫——看来你应该再去一次圣特古斯教堂好好的忏悔,哥哥。”
  她最后一句话里带着某种深意,然而西泽尔一直只是淡淡的微笑,握着一杯红酒,默不作声地听着两身侧个美丽的女子对话,眼睛却是越过了人群,看向镜宫的另一个角落。
  费迪南伯爵倚着壁炉,正在和H伯爵夫人低声亲密的交谈,但是似乎直觉到了这边的目光,他骤然抬起头来,对着这一对兄妹所在的方向扬了扬酒杯。
  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碰撞,仿佛可以听到某种隐秘尖锐的声音。
  这边,姑嫂在亲密的交谈,说着贵族女子间的一切时髦话题:丝绸裙子,香水,玫瑰胭脂,温室里培育的名贵花朵……而周围的贵族们和艺术家们在谈论着各种话题,男子们为了表现自己的博学和幽默几乎是不惜用尽了一切方法,话题也是广泛得令人吃惊:从天文学到园艺,从红场里的赛马到大竞技场的角斗,无所不涉。
  “哎哟,各位大人,说起宗教和神,你们是否知道就在一个多月前,东陆真的出现了神迹呢?”最后,似乎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英格拉姆勋爵开始说起了东方的神秘宗教,“在鬼节那天夜里,至少有一百个东陆人号称在天空里看到了龙!”
  “龙!”贵族们惊呼起来,“是那种生有双翅会吐火的魔兽么?”
  “但愿女神宽恕你们!”英格拉姆勋爵喊道,“要知道,在东陆龙可不是邪恶的东西,它没有双翅,也不是魔鬼的伙伴——它是皇帝的守护神,是至高无上的神兽。”
  “那么它为什么会在鬼节出现?”一个老贵族摸着翘起的胡子怀疑地道。
  “嘘……那些看到的人们都说,那是因为魇蛇出现在帝都了。那是魔鬼的化身——是死去人怨气结成的怪物。”英格拉姆勋爵压低声音道,“龙守护着皇帝,在皇宫上空和魔鬼激烈的搏斗了一夜。那天夜里电闪雷鸣,落下的雨都是血红色的!”
  “是真的么?”一个动物学家抬了抬眼镜,瞪大了眼睛,“那我可要去东陆一趟,看看有没有人拣到一片蛇鳞或者一滴龙血,好把它放到玻璃皿里化验一下。”
  贵族们轰然大笑起来,显然对于艺术家们这种夸夸其谈并不相信。然而,阿黛尔却停止了交谈,侧过头去倾听着那边的谈话,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紧张。
  英格拉姆勋爵没有在意大家的嘲笑,开始滔滔不绝地继续说起来。他谈论着东陆的神秘宗教,说到了东陆那些不信神的人们侍奉的种种偶像,以及侍奉偶像的巫女。那些拥有法力的巫女从小居住在神庙里,作为神魔的妻子被祭献出去,一生无法生育。
  在他说到几十年前东陆的猎女巫行动和咬尾蛇符号时,阿黛尔脸色微微一白,终于难以克制自己,闪电般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谈话者——
  而勋爵此刻居然也在看着她,眼神意味深长。
  那一瞬,阿黛尔只觉得心脏一阵急跳,几乎无法呼吸。就在此刻,一双手默不作声地伸过来,仿佛安慰似的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双深沉看不到底的眼睛。西泽尔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喝酒,只是沉默地凝视她,仿佛看到了她内心所有的恐惧和怀疑。
  就在此刻,华尔兹的乐声响了起来。
  “阿黛尔,”毫无预兆地,西泽尔忽然站了起来,“跟我跳一支舞吧。”
  阿黛尔吃惊地看着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他身侧的纯公主——那个东方的女子也在看着他们,然而黑色的眼睛里却深不见底,没有任何表情。
  “没关系,你们跳吧。”纯公主微笑,“有一打的男伴等着我呢。”
  西泽尔对着妻子点了点头,手上暗自用力,一把将妹妹拉入了舞池。阿黛尔几乎是一个踉跄跌入了他手臂间,不等抬起头,身子已经开始旋舞。
  “松开手,”她低声道,“别靠那么紧,别人在看。”
  “我有话和你说。”然而他没有松开分毫,只是低下头,在她耳畔道,“从东陆回来后,你几乎就不听我说话了,阿黛尔。”
  她微微冷笑:“二十几年来,我听得够多了。”
  “以前你从来不会这么跟我说话——阿黛尔。”西泽尔冷冷开口,眼睛却越过她,看着人群里随之步入舞池,和一个年轻男子翩翩起舞的妻子,“你变了。看来送你去东陆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她不为所动,针锋相对:“以前你也从来不会这么对我,哥哥。”
  “怎么对你?把你当作一次交易?”他收回了视线,忍不住的冷笑,“要知道就算没有我的存在,父亲照样还是会把你一次次的送出去——无论东陆还是西域,身为公主的命运都不过如此。阿黛尔,记住,如果不是我,你的命运就是在高黎深宫里被那个老头折磨死。如果不是我,你的命运就是在东陆冷宫里守一辈子的活寡!”
  她的身子忽然僵硬,只觉得耳边低语的仿佛是魔鬼的声音。
  “是我一次次的把你夺回来,阿黛尔,”他轻声叹息,脸上没有表情,手却握紧了她的腰,“我不想松开手,阿黛尔,为你费尽了心思。”
  她苍白着脸,木然地随着他的脚步一起旋转。
  “而你却因此责备我,妄想先松开手来。”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某种刻刀似的力度,一下一下的凿入她心里,“只记得我是怎样把你一次次送上迎亲马车,只记得我背着你和别人交换条件,只记得我是怎样谋杀你的丈夫!——但是你却恰恰忘记了,我不惜污了自己的手,被所有人议论和诋毁,又是为了谁?”
  阿黛尔开始微微颤抖:“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我自己?”他低声冷笑:“呵……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什么你在婚典上喝下那一杯毒酒时,我怎么会在千里之外紧张得发抖?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什么要发出战争的警告,对公子楚说如果不把你送回来就带兵去天极城?——见鬼。如果不是为了你,谁会去招惹这样一个对手!”
  “不要说了!”阿黛尔忽然低声开口,近乎失态地抓紧了他的肩膀。
  仿佛明白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西泽尔沉默下去,再也没有提。两人只是随着舞曲默默旋转,脸上都没有表情,仿佛冰雪塑成的雕像。
  人群在他们身侧不断的靠近又远离,一对对的贵族们翩然而来,对这一对皇室兄妹颔首致意,同时致以探究好奇的眼神——然而他们一概没有回礼。对此刻的他们而言,这个世界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
  “好了!”终于,她咬着牙低声说出来,“不要再说这些了,哥哥。”
  她霍然抬头看他:“既然如此,既然要费尽心思把我夺回来,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别把我送出去?”她拼命克制着自己,颤声低语,“哥哥,如果你真的爱我胜过一切,那么你根本就不会让我离开翡冷翠!”
  那只扶着她腰际的手僵了一下,西泽尔的脸色瞬间苍白。
  “你有你的底线,那就是不能反抗父亲,不能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阿黛尔轻声,咬着嘴唇,“不要跟我说如果不是你我的命运会如何悲惨——要知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离开翡冷翠,离开皇宫,或许离开这个人世了。而无论怎样,都不会比现在悲惨。”
  “阿黛尔!”他低声喊,脸色越来越苍白。
  “你总是要我等你、再等你。可是,哥哥,你有你的梦想,有你的野心,有你的妻子和兄弟——我又有什么呢?”她惨然一笑,“我无能而软弱,唯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意志——而在去东陆之前,我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发觉。”
  她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所以,这一次回来之后,我就有了决定——我决定运用我仅有的意志力,离开你。”
  那样轻微但坚决的一句话,就如一剑刺穿了西泽尔。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一把勒住她的腰,就站在舞池的中间定定看着她,眼里的神色一瞬间极其可怕。阿黛尔本来以为自己有了足够的勇气,但忽然间却觉得畏怖,竟然在这种目光之下倒退了一步。
  他们停在大厅的水晶灯下,旁边几对正在跳舞的贵族一时间来不及收脚,几乎撞到了他们,看着在大厅中心忽然停下来的这一对兄妹,个个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西泽尔?”纯公主也停下了脚步,低声看过来。
  “没事。”她的丈夫苍白着脸回答,神态镇定地挽住妹妹的手,对众人道,“阿黛尔刚刚扭了一下脚,我得扶她回去休息了。继续跳舞吧,不用管我们。”
  所有人露出释然的表情。阿黛尔的身影有点虚弱,几乎是无法支持一样,被西泽尔半扶半抱着,走向一个垂挂着帘幕的角落位置,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真是令我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呢,”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贵族喃喃开口,有些自诩资历地对众人道,“在公主童年失明的时候,西泽尔殿下就每天牵着她走在皇宫里——真是一对可爱可怜的小人儿。”
  “……”纯公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丈夫的背影,黑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光。
  乐曲重新响起,中断了的片刻的舞会继续进行。
  然而,回到座位上的阿黛尔却脸色苍白,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一般地握着领口,直到那些白玫瑰和素馨花都被揉成碎片,一句话也不说。
  “阿黛尔,你在试图激怒我。刚才的那些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也希望你不要再第二次让我听到。”西泽尔拉下了帷幕,给她倒了一杯苏打水,往里面滴了几滴药,递了过来,“你太激动了。来,喝了它。喝了就会好了。”
  她没有碰那杯水,只是定定凝视着窗外,低声:“请让我一个人呆着。”
  “不,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西泽尔反而走过来,伸出了手,“如果你觉得在大厅不舒服,那么我们出去花园里散散步。”
  她定定看着那只递到面前的手,忽然低声笑了一笑:“不,哥哥,我不会再让你引导我了——无论去哪里我都能自己去。我再也不是那个瞎子阿黛尔了。”
  他的脸色变了一下,但没有收回手的意图:“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也去不了。”
  “不,至少,我可以再度出嫁。”阿黛尔微笑起来,那个笑容带着一丝尖刻的讥讽,“这是你无法阻止的事情,对么?等我守寡期满,就算父亲不把我第三次送出去,我也会主动向他要求出嫁——如果我嫁到大洋彼岸的卡斯提亚公国,那个你兵力无法到达的地方呢?”
  西泽尔蓦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内爆裂开来,令他晃了一下。
  “你说什么?”他低声冷笑,“你以为到了如今,还会有男人敢于娶你么?”
  “呵,当然!”仿佛被他那种语气激起了愤怒,阿黛尔挺直了腰,同样冷冷回答,“我知道你派雷杀了所有接近过我的男人,但只要我拥有美貌和一个教皇父亲,这个世上追逐我的人就不会断绝——哥哥,我一定会第三次出嫁。但记住:这一次,却是我自愿离开的。”
  “阿黛尔!”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你疯了?”
  她抬头盯着他,一句一句的低声开口:“我没有疯,哥哥,这是我第二次在运用我的意志力——而上一次,则是在离开东陆的时候。”
  她轻声说着,仿佛自语,一边缓缓站了起来:“是啊……弄玉公主说的对,既然清楚你们都是怎样的人,我必须离开,否则迟早都会被你们摧毁。”
  “阿黛尔!”西泽尔脸色苍白得吓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就这样走开。然而阿黛尔带着一种愤恨的表情用力挣脱,却被越抓越紧。短促的僵持后,她忽然间仿佛失去了控制,开始不顾一切的厮打着他,推开哥哥的手臂。
  外面的舞会还在继续,为了不惊动外面的人,他们始终一声不发。
  兄妹之间无声的争斗只持续了片刻,西泽尔很快控制住了局面,紧紧从背后抱住了阿黛尔,任凭她的手落在自己脸上,却不放松分毫。
  “该死的……你想逼疯我么?!”仿佛也是被逼到了某个极限,他几乎是低吼一样的在她耳边道,“听着,阿黛尔!——如果你离开了,那么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只抓着她肩膀的手在剧烈的颤抖,背后的呼吸凌乱急促——感觉到了哥哥情绪的忽然绷紧,为了不刺激到癫痫的发作,阿黛尔终于暂时的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然而她的身子却是僵硬的,始终不肯软化屈服。
  “不,你还有纯公主,还有李锡尼昆士良他们,”她站在那里,冷冷地回答,“你的世界很大,哥哥。你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不像我。”
  “是么?”他冷笑起来,忽然用力,几近粗鲁地将她拖到了帷幕后,拨开一角,低声,“好啊,既然我们谈到我的妻子,那么,就让我们看看她正在做什么吧!”
  阿黛尔被拉到了帷幕后,只是看了一眼,身子忽然一颤。
  灯火辉煌的舞厅里,双双对对的贵族旋舞着,其中来自东陆晋国的皇子妃舞姿最为出众。她的舞伴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虽然一直没有和她多说话,但是注视着她的眼神里满含爱意。那个人的手搭在她的腰间——那双钉着银扣的手腕上,雪白的衬衣花边绣着金色的花,在烛光下奕奕生辉。
  那一瞬,阿黛尔忽然明白过来,身子剧烈地颤抖,几乎不敢回头去看西泽尔的脸。
  ——金色的绣花,男子的手,台伯河阴暗的门廊里的那个拥抱!
  “是的,你猜测的都是真的,”西泽尔重新放下了帘幕,在她耳边低声冷笑,“你在台伯河边看到的那个男人,正是现在和我妻子在一起跳舞的人——我的朋友加图。”
  她震惊地倒退了一步,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眸子里燃烧着一种火。
  “原来你早就知道。”她喃喃,“为什么?”
  “为什么?”西泽尔冷笑起来,“我想你应该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纯公主嫁给我完全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她是我的妻子、秘书和盟友,却不是我的爱人。我们甚至从未同房——既然如此,我很高兴我的朋友替我分担了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
  阿黛尔掩住脸倒退了一步,跌入了沙发里,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现在你知道了?”他低声,“这些年来我所受的折磨并不比你少。”
  “听着,阿黛尔,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血脉相连者,没有任何东西能代替你。”他在她身侧坐下,低声握住她的手,“我是有自己的计划,为了实现它,令你吃了很多苦。但,我自己也受了很多苦——你就不能体谅我么?”
  她没有说话,只觉心绪纷乱如麻,用了巨大意志力才竖立起的念头开始动摇。
  “现在我还不能对你说我的计划。但是,等到它实现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和我。”西泽尔轻声道,声音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而那之前,我决不会让你第三次被人从我身边夺走——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她渐渐软弱的心,阿黛尔霍然抬起头看他。
  “魔鬼的孩子只有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他低声喃喃,眼神尖锐而灰冷,“阿黛尔,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魔鬼的孩子!”她忽然一惊,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失声,“哥哥,你到底知道一些什么?——你相信那种谣言么?还是你知道那根本就是事实!”
  西泽尔脸色微微一变,低声:“我什么也不知道。”
  阿黛尔凝视着他:“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是不是?关于我八岁之前的那段黑暗岁月,关于我们的母亲,关于我们的父亲……这一切我所不知道的,你却比我清楚!”
  他终于不再说话,倒退了一步,静静看着她。
  “阿黛尔,那一些事,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记起来。”西泽尔无声的笑,脸色苍白,“但是,我亲爱的妹妹,我却是宁可你永远也不要记起来——要知道人生就像是一场梦,如果能跳开最痛苦的那一段记忆,难道不是最好的么?”
  “哥哥!”她忽然间觉得某种恐惧,全身发抖地低喊。
  是的,他没有否认……居然没有否认!
  “要知道我一直比你痛苦,阿黛尔,”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比你知道的更多、背负得更多——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战斗。我没有放弃。”
  “你知道什么?你为什么战斗?又没放弃什么?”她几近绝望地喃喃,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脸,“哥哥!求求你,把一切告诉我!”
  然而,就在这一刻,外面的圆舞曲停止了,隔壁传来贵族们纷纷入座的声音。
  “公主,您没事吧?”帷幕被卷起了一角,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阿黛尔一惊回头,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费迪南伯爵是一贯的彬彬有礼,然而灰蓝色的眸子里却隐隐藏着某种尖锐的东西。此刻帷幕被揭开,舞池上的那一行人返回来。二皇子妃和男伴一起回到了座位上,关切地询问着。
  “夫人,阿黛尔已经没事了,”西泽尔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妹妹冰冷的手指,替她回答,然后对妻子身边的年轻男子道,“加图,今晚要麻烦你帮我送一下我妻子——因为我要亲自送阿黛尔回圣泉殿。”
  “好的。”那个文雅的年轻人眼神闪烁了一下,鞠躬。
  “不必了,哥哥,你还是送嫂嫂回去吧。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做一个合格的丈夫——”阿黛尔定了定神,忽然对西泽尔开口,“至于我,不必担心,费迪南伯爵会送我回去。”
  现场忽然出现了瞬间的沉默,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异常,纯公主不做声地看着丈夫,而西泽尔却蹙眉望着自己的妹妹。
  “是么?伯爵?”阿黛尔轻声问身边的男子。
  “哦,当然。”费迪南伯爵吐出一口气,微笑着亲吻她的手背,“很荣幸为公主效劳。”
  西泽尔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那个男子,那种眼神令大理石像都会心生冷意。然而费迪南伯爵却没有露出胆怯的神情,反而落落大方地在公主身侧坐了下来,从花瓶里拿了一朵白色的玫瑰献给了阿黛尔。阿黛尔接过花,到镜前插在鬓上。
  女主人暂时离开,沙龙里几位贵族默默相对,各自饮酒。西泽尔看着眼前英俊倜傥的男子,蹙了蹙眉头,眼里不易觉察地露出一丝冷光。
  “伯爵,”他在阿黛尔离开的瞬间微微俯过身,低语,“小心点,不要做的太过分。”
  他的声音冷如冰雪,带着莫测的杀机,然而费迪南伯爵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殿下,”他同样轻声耳语般的回答,“可惜,你已经无法左右事情的发展了。”
  -
  在舞会结束时,费迪南伯爵陪同公主驾车离开,二皇子伉俪则一同乘坐着一架马车返回了所住的坎特博雷堡。
  阿黛尔一一送别了宾客们。那一群沙龙里的艺术家们都在看着她,低声私语,眼里露出各种复杂的光。她在看到英格拉姆勋爵的时候避开了一下眼神,因为那个年轻音乐家的眼里燃烧着愤怒,几乎要握拳走到西泽尔面前去。
  “哦,”坐上马车时,费迪南伯爵叹息,“他肯定是在为自己的朋友拉菲尔难过。”
  “伯爵,我很佩服你,”马车急速奔出了镜宫,阿黛尔静默了片刻,忽地低声,“要知道如今在翡冷翠,所有人都畏惧我的哥哥,而你却不。”
  “是么?”费迪南伯爵微笑,“只要公主需要我,我随时奉命。”
  “真是奇怪。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东西也可以让人这样不顾一切么?”阿黛尔在黑暗里凝望着台伯河上的灯火,出神了许久,忽然轻声:“那好吧……伯爵,希望你不会后悔今晚所提出的求婚。”
  费迪南伯爵眼神一亮,“公主,您的意思难道是——?”
  “是的,我答应您的求婚。只要您能说服我的父亲。”她微笑起来,显得疲惫而苍白,“哦,不,就算父亲不答应也没有关系。伯爵,如果您愿意,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带走我——因为我非常想离开翡冷翠,而您就是我的方舟。”
  “对于您的回答,我满心感激。”费迪南伯爵长长松了一口气。他从座位上站起,单膝跪在了马车里,从礼服的内兜摸出了一个戒指盒,微笑:“幸亏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一直都随身带着戒指——这次总算没有再错过。”
  鸽子蛋大的宝石在昏暗的车厢里奕奕生辉,瑰丽无比,费迪南伯爵单膝下跪,轻轻将指环带上她的无名指,拉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吻:“请不必担心,公主,只要您答应了,我担保教皇大人他也不会反对这门婚事。”
  “是么?”这一次,轮到了阿黛尔吃惊地看着他。
  “是的。他一定不会反对。”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我明天就会去太阳宫觐见教皇,请他赐婚——很快,我就能带着公主离开翡冷翠这个你憎恨的地方了。”
  马车辚辚奔驰在黑暗的翡冷翠圣城内,冷月高悬,台伯河上捞尸人在歌唱。
  那一瞬,透过车窗的月光,阿黛尔看着身侧的人。伯爵的脸庞是英俊而苍白的,几乎毫无血色,似乎长年累月的在黑暗中生活。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嘴唇,薄而直,色泽微红,竟真的似没有见过太阳的吸血鬼。
  忽然间仿佛感到了某种冷意,阿黛尔下意识地想抽回手。然而刚求婚成功的费迪南伯爵握住了她纤细的手,仿佛是攫取到了某种珍宝一样,凑到唇边轻轻亲吻着,单薄的唇边露出一丝锋锐的笑意。
  他的嘴唇和手,都是冰冷的。
  阿黛尔回到了寝宫,怔怔地站在窗前,摸着戴着戒指的左手,看着伯爵的马车辚辚离开圣泉殿。身后是那一幅母亲的肖像。画面上那个美丽而陌生的女人在莫测地对镜微笑,黑发蜿蜒如蛇,肌肤上的纹身刺眼入骨。
  她怔怔的看着,脸色苍白而恍惚,在深夜才入寝。
  依旧做了无数的恶梦,连绵不断。她梦见了那些漂浮在台伯河上的湿漉漉的尸体,梦见自己奔逃在无尽的迷宫里,梦见自己被蒙上眼睛牵着手,来到了一间空洞的房间里,坐入一张华丽的椅子。
  在她睁开眼睛的瞬间,眼前又是一张濒死之人恐惧扭曲的脸。
  ——而那张脸,居然是英格拉姆勋爵的!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那个人盯着她,恐惧的大喊,“回到地狱里去!”
  她在恶梦里辗转反侧,冷汗涔涔。第二天醒来得很晚,精神恍惚,连爱玛夫人上来对她禀告了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对方焦急地重复了第二遍——
  “公主,二皇子殿下出事了!”
  她霍然一惊:“怎么了?”
  爱玛夫人焦急道:“刚有侍从来报信,说昨晚的舞会结束后,英格拉姆勋爵在二皇子殿下上车前拦住了他,然后把手套扔到了他脸上!”
  “什么?”阿黛尔脸色苍白,“这是什么意思?要决斗么?”
  “是啊!那家伙拦住殿下,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许多疯话。他说公主是魔鬼的孩子,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而殿下则派人杀害了拉菲尔先生,他必须和殿下决斗 ——”爱玛夫人搓着手,喃喃:“而殿下居然答应了那个疯子!他收下了勋爵的手套,和对方约定明天的日落之时在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墓地里决斗!”
  “哥哥!”阿黛尔失声,转身飞奔下楼。
  ―――――――――――――――――――――――――――
  二十、美杜莎

  坎特博雷堡位于翡冷翠的西北角,是教皇赐与他第二个儿子的新婚居所。出于种种复杂的原因,自从哥哥结婚以来,阿黛尔从未踏入过这座黑白两色大理石砌筑的宫殿。
  阿黛尔走上台阶,等了片刻居然没有仆人上来开门,只有亲手推开门。
  坎特博雷堡里金壁辉煌,巴洛克风格的装饰非常豪华。然而,却到处弥漫着肃穆冰冷的气息,连花园的花也开得颓败无力,半点也看不出这是一座新婚夫妻居住的宫殿。
  客厅大得惊人,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画像。上面画着城堡主人穿着婚礼礼服的肖像——画像上的西泽尔脸非常苍白,映衬着身边披着婚纱的纯公主微笑的脸,仿佛带着某种宿命般的讥讽。不知为何,画上的这一对璧人虽然依偎着挽手站在那里,却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对新婚的夫妇,一眼看上去反而像是两柄出鞘的利剑,刃口抵着刃口,充满了抵触和对峙的张力。
  当阿黛尔略微出神的时候,却听到那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就像是在那里已经等待了她很久一般。
  “我亲爱的妹妹,”黑发的青年坐在软椅中,静静转头看她,“你来了?”
  正午的日光充足,透过天鹅绒窗帘的缝隙射入金壁辉煌的大厅内。里面没有一个仆人,阿黛尔看到西泽尔坐在钢琴旁,手边放着两把象牙柄的短筒火枪,桌上还放着剑和白手套。她不由失声往前冲了过来,脸色死去一样的苍白。
  “你……真的要去么?”她颤栗着按住枪,抬起头看他。
  “当然。”他笑了一笑,“英格拉姆勋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侮辱了你和我,甚至把手套摔在我脸上——我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了和他决斗,又怎么能不去?”
  “不行,”阿黛尔惨白的嘴唇颤抖着,“不能去!”
  “真高兴看到你还会为我担心。”西泽尔微笑。他站起身来,拉铃唤来侍从,吩咐他们把枪和剑都拿下去放好,在一刻钟后准备马车去往圣特古斯大教堂。侍从恭谨地应承着,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半句异议——然而奇怪的是,一直到现在,坎特博雷堡的女主人都没有露面。
  “哦,我妻子她今天外出了——我的朋友加图约她打马球。”仿佛明白她心中的疑虑,西泽尔在斥退侍从后回头看着她笑了笑,“没有女主人出来招呼,非常失礼。”
  “……”阿黛尔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他。
  这一对夫妻之间,又到底是怎样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呢?
  “来,陪我去教堂吧。亲爱的妹妹。”西泽尔微笑着伸过手来,“如果我死在了那里,那么,墓碑上可以这样写:‘这个魔鬼的孩子,终于回到了他所诞生的地狱’……呵。”
  “不!”仿佛是终于无法忍受,阿黛尔低呼起来,死死抓住他的手,眼里闪着绝望的光芒:“不要去!求求你,哥哥!”
  “不要为我担心,阿黛尔。”他微笑起来,“我们始终都会在一起。”
  “不!不是这个!”阿黛尔抓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仿佛喘不过气来般地开口,“求求你,放过英格拉姆勋爵!——不要派人杀了他,哥哥!”
  西泽尔仿佛吃了一惊,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你说什么?”他道,“你到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了担心我么?”
  “不,不是!”阿黛尔摇着头,脸色苍白,阖起了手掌,“我是来求你放过勋爵的,哥哥——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西泽尔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一定会派人杀了他,”阿黛尔低声,“他根本活不到日落。”
  西泽尔看了她片刻,一种笑意从他的眼底里弥漫而起,然后冲出了他的唇边。“哈!”他笑了一声,放开了自己的妹妹,往后坐入那张软椅,饶有兴趣地抬头看着她。
  “真是了解我啊,阿黛尔!”他喃喃,“不愧是我的妹妹。”
  “我真想答应你的请求,”他抬起头看着她,微微的冷笑,“可惜,已经太迟了。”
  “哥哥!”阿黛尔失声惊呼,冲过来跪在他椅子旁,阖起手掌,“求求你!”
  “太迟了,阿黛尔。”西泽尔微笑,抬起手轻轻抚摩她纯金的长发,低声耳语,“昨夜我已经把指令下达给了雷——如今,勋爵的尸体应该已经在台伯河上漂浮了。”
  她全身一颤,霍然抬头看着他。
  “阿黛尔,我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那群苍蝇知道什么?却在那里喋喋不休,试图染指不可触碰的珍宝——凡是敢于介入你我之间的人,都得死!”西泽尔喃喃,“没有谁可以例外……是的,无论是谁,没有人可以例外!”
  “伯爵呢?”她只觉得全身发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你把他怎么了?”
  “伯爵?”西泽尔愕然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费迪南伯爵?哈!”
  他的笑容极其奇怪,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话。西泽尔用手指托住下颔,转头看着外面的日光,用一种优雅的声音悠然问:“阿黛尔,你很担心你的第三任未婚夫,是么?”
  她的脸色忽然苍白,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可能……哥哥怎么会知道这个?这只不过是昨夜才发生的事!马车里那样秘密的求婚,只有他们两人知晓……哥哥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
  “别忘了那个马车夫,阿黛尔。”西泽尔微笑起来,弹了一弹扶手上的烟灰。
  她全身一震,却听到他淡淡开口,“事实上,在如今的翡冷翠,街道上每一个行人都可能是我或者苏萨尔的眼线——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可以逃脱。”
  她定定看着他,脸色渐渐苍白,眼里的神色却逐渐亮了起来。
  “你杀了费迪南伯爵?”她忽然站了起来,冷冷问,“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西泽尔抬起眼睛看她,手肘抵在扶手上,十指交叉,不置可否。
  “呵……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就能斩断我的一切退路了?你以为把所有人都杀死,我就无法离开你了?你就是这样想的么!”阿黛尔冷笑起来,一种锋利的光芒渐渐从她眸子里闪现,“我亲爱的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怯懦而卑下了?”
  西泽尔眼里的光芒一闪。“不要这样和我说话,”他低声,“记住我是你哥哥,阿黛尔。”
  “不,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哥哥了,西泽尔!你只不过是一个名为哥哥的统治者而已——和父亲一模一样!”阿黛尔站在他面前,冷笑着,“你到底想要怎样?把我关到黄金的笼子里去?和父亲一样支配我的命运?”
  西泽尔抬眼看着她,眼神深沉平静,和她眼里激烈的光芒刚好形成对比。
  “你爱费迪南伯爵么,阿黛尔?”他的声音低沉,“跟他在一起你似乎很开心?”
  “是啊,我当然爱他。伯爵比你好——”仿佛是为了刺痛他,阿黛尔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他能让我偶尔的大笑出声。而你,哥哥,你只会让我痛苦。”
  “可是,阿黛尔,你难道不知道你也同样令我痛苦么?”西泽尔凝望着她,语声忽然变得微妙低沉,“阿黛尔,你很残忍——是的,非常残忍。”
  那样的语气仿佛针一样刺入心脏,令她忽然间窒息。
  “不要再用那种口吻和我说话,西泽尔!你要把我弄疯了!”阿黛尔忽然间爆发地低呼出声,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捂住了耳朵,颤栗着喃喃,“不……不!我知道你在奢望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要妄想了!”
  “不,”西泽尔抿紧了嘴唇,低声,“那决不是妄想。”
  阿黛尔无声地喘息,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直到颤栗渐渐停止。
  “别把我弄得和你一样疯。”阿黛尔绝望的喃喃,“我厌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我要逃离这一切:离开翡冷翠,离开教廷,离开父亲……”
  “也离开我么?”西泽尔冷静的反问。
  阿黛尔怔了一下,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即咬着嘴唇,缓缓点头。
  西泽尔的脸变得惨白:“为了费迪南伯爵?或者,是为了——楚?”
  “哈……我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哥哥!”那个名字令阿黛尔再度颤抖了一下,苍白着脸笑了起来,“是。促使我离开你的,的确是因为楚的生和伯爵的死——但又不不仅仅是为了这些。”阿黛尔的声音低哑而微弱,“翡冷翠对我而言是一个大牢笼,令我窒息。你们会杀死我。不,你们正在杀死我!——若不挣脱,我就会和弄玉她们一样!”
  “你说什么?”西泽尔定定看了她很久,低声:“我会杀死你?我正在杀死你?”
  他忽然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怒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往外拖去。他是如此的用力,令她痛彻骨髓却无法挣脱,被他一路踉跄地带下了台阶。
  “马车呢?马车呢!”西泽尔对台阶下的侍从厉声,“我要和公主一起去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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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为什么您总是想追求那种‘纯粹’的爱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费迪南伯爵凝视着她,声音冷酷而犀利,“无论是西泽尔,羿,楚,或者我,其实都是非常复杂的人——复杂的人是没有纯粹的爱的。”
  “对我们而言,任何一种感情总是夹裹着诸多因素:权力、金钱、地位、欲望或者责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权衡和取舍,不可能单纯的为了某人某事而不顾一切。”他微笑着,亲吻她的手背,“或许这样的爱,离公主您的要求有点远——但是,却不能说这就不是爱。要知道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爱。”
  阿黛尔怔怔地听着,为这样直白大胆的宣言而颤栗。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我爱您:爱您的美丽和善良,也爱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权势,对我来说就如您的美丽善良一样,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费迪南伯爵的声音是诚挚的,“要知道爱就是一种交换:不仅是感情的交换,也是物质的交换——你看,缔结这一门婚约对我们都有好处:您会给我带来王位和权力,我也会给你带来安定美满的生活。我们将成为命运的共同体。”
  他顿了顿,再度重复:“公主,请接受我的爱,跟我去卡斯提亚吧!——相信我,这是您唯一可能获得幸福的途径。”
  她望着他。那个吸血鬼伯爵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在表白的时候也不见丝毫热忱,然而他的眼神却是诚挚而坚定的,仿佛对于自己那一套惊世骇俗的爱情理论坚信不移。
  “不,”终于,阿黛尔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低声,“如果……如果这就是你们的爱,那么,我宁可不要。”
  费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脸变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这样的爱。”阿黛尔垂下了湛蓝色的眼睛,将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声回答,“与其如此,我宁可把心里所有的爱献给神——因为只有神才能回报我这样全心全意的爱,才能给予我想要的那种生活——而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这句话仿佛是一记重锤,令费迪南伯爵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里的光渐渐熄灭。
  “真是无情啊,”他低声叹息,“我终于知道楚当初的感受了。”
  阿黛尔脸色苍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还能控制什么呢?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东西,如果连这样的‘自我’都没有了,我就彻底是个随波逐流的傀儡了。”
  费迪南伯爵没有说话,仿佛面对这样绝决的拒绝也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了。我也不想留给公主一个令人厌恶的印象。”沉默片刻,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息,意味深长,“只是,我劝公主不要再纠缠于过去的事情,这对您没好处——一切已经过去了。”
  她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我相信西泽尔也会设法保护你,”沉吟了一下,费迪南伯爵叮嘱:“但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小心——最好随身带着羿留给你的天霆。”
  “就是进修道院我也会带着它。”阿黛尔叹息,“这是羿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那就好。”费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气,“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样,或许更接近公主的要求也说不定——可惜他死了。”
  仿佛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去,只有风声在耳畔低语。
  “那么,”沉默许久,他望着她,眼神渐渐苍凉,“别了?”
  阿黛尔微微一笑,将手伸给了他:“是啊,别了。伯爵。”
  他凝视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因为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告别之吻。在那一瞬间,这个生于黑暗长于黑暗的男人眼里仿佛终于有了一点热度,然而那种热情也是沉默的,仿佛冰上的火。
  这一次他没有再留恋,仿佛也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费迪南伯爵最后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跃上窗台,凝望着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终消失不见。
  窗台上只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风微微摇动。
  她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朵玫瑰了。
  一个又一个,终究都匆匆离去了。谁都不曾为她停留,谁都不能给予她所需要的东西——这一生里,她要送别多少个和自己生命紧密相关的人呢?阿黛尔颓然坐下。缓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哭得全身发抖,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个诅咒仿佛又在耳边回荡——
  “听着:你们一生都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这将是你们永生难以摆脱的诅咒。”
  她握紧了手里的铜镜,全身渐渐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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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穿过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时候,费迪南伯爵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军人。
  他站在阴影里,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金色的长发,脸庞线条干净,有一种雕塑的美感,细长的眼睛里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军服是异端审判局骑士们特有的式样,戴着白色手套,腰间配着黑鞘的直剑。他以军人特有的姿态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了他很久。
  费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时候顿住了脚步,苍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杀意。
  李锡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异端审判局的长官,也是七人党中的另一个重要成员。在成为西泽尔下属之前,他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刺客。因为刺杀了意图反叛教廷的属国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场正面战争而成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个站在光明里的刺客,和藏身黑暗里的雷完全相反。
  费迪南伯爵的手缓缓下垂,一把银色的小刀悄然出现在指间。
  “雷,好久不见。”李锡尼却仿佛没有察觉,淡淡道,“殿下有请。”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头看了一眼小巷的尽头——浓重的暮色里,依稀可以看到一辆金色的马车停在那里,马车的门微开着。
  费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没有移动脚步。
  “不必担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楼时,我的剑就刺穿你的咽喉了。”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李锡尼声音平静,“殿下吩咐过: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现,那么我在第一时间便要将你格杀当场;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么,殿下要我请你到马车上去——他想在你离开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谈。”
  “……”费迪南伯爵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谈的。”
  “当然还有,有很多。”李锡尼脸上泛起了一点点笑意,看着这个同僚,“雷,虽然现在你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党的一员,但你却是卡斯提亚的大公——西泽尔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会错过任何可能对他有帮助的人。”
  “是么?”费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李锡尼抬了抬手,对着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费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领,仿佛一个将要赴舞会的倜傥贵公子一般,缓步走进了深黑的长长巷子,银刀闪烁在他的指间。
  那辆金色的马车在静静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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