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第一卷》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一说个奇妙男子的故事。
若要打比方,故事中的男子,就像朵随风飘荡,悬浮在夜阑虚空的云。
我们看不出飘浮在黑暗中的云朵,瞬息间形状会有什么变化,但持续注视,却会发现云朵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形。
明明是同一朵云,形状却无法分辨。
这正是那样一个男子的故事。男子名为安倍晴明,是阴阳师。
据说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公元九二二)年,正是醍醐天皇的时代,不过,他的生卒年和此故事没有任何直接关系。
或许不去判明生卒年为何时,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总之,暂且不要在意这问题。
我打算顺其自然,让故事随心所欲的发展。要叙述安倍晴明的故事,这种写法应是最恰当的。
平安时代——是个暗昧(注:原文为此。)尚存的时代,当时有不少人对妖魔鬼怪的存在仍深信不疑。
这时代,妖魔鬼怪不住在水远山遥的森林或深山穷谷中,无论是人、鬼、或阴魂,都同时存在于京城暗处,
有时甚至会屏气敛息地与人同居一个屋檐下。
阴阳师……简单说来,大概可以说是占卜师吧。虽然也可说是幻术师或灵媒,但两者都不够确切。
阴阳师懂得观星宿,通晓人相学。不但会看方位,也会占卜,更会画符念咒致人于死地,还会施行幻术。
对于人们看不见的力量——例如命运、灵魂、鬼怪之事,都深知原委,并具有支配这些神工鬼力的技术。
这是服事朝廷的官职之一,朝廷内甚至设有阴阳寮(在律令制中,隶属于中务省的机关)。
晴明本身自朝廷授受了“从四品下”的官位。
从一品是内政大臣。
从二品是左右内大臣。
从三品是大纳言、中纳言。
依晴明的身份地位,在朝廷中应该有很大的发言权。
有关安倍晴明的事迹,《今昔物语》中记载了几个很有趣的小故事。
据说,安倍晴明自幼时便追随一倍名叫贺茂忠行的阴阳师习道。
而且,从那时起,晴明就显示出其阴阳师的特殊才能了。
似乎是一种天才。
《今昔物语》中记载,晴明还是少年时,某夜,跟随师傅前往下京。
下京在今日的京都南部。
一行人乘车自皇宫出了朱雀门,再穿过朱雀大路,直到京城南方尽头的罗城门附近。
从皇宫中心到罗城门,约有八里多的路程。
一行人乘车出发。
《今昔物语》中没说明是什么车,或许是牛车吧。
也没说明为何非得在夜晚去下京,可能是忠行想和老相好幽会。在这个故事中,这种设定比较相称。
晴明也在随从行列中。
忠行独自坐在车内,随从徒步。
包括晴明在内,随从应该只有二、三人。一人牵牛引路,一人提灯照明……另一人应是年少的晴明。
书中虽未明记他当时的年龄,不过,可以想象那时的晴明大概不过十来岁。
其它随从可能身着整洁体面的布服,而晴明身上大概是略微陈旧的窄袖裤裙便服,还打赤脚。晴明所穿的,应是他人的旧衣。
虽然身上穿的是旧衣,不过,若是他那眉清目秀的五官,凛然鲜明地焕发与生俱来的才气,的确是煞有介事,架势十足。
然而,事实上应该不是如此。晴明的容貌显然很端正,但外观必定跟一般同龄孩童无异,乍看之下,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凡童。
或许,晴明是个不时有些老成言行的奇异少年。
偶尔,师傅忠行会在少年晴明的双眸中,发现他眼底蕴含着与众不同的才气。不过应该仅只于此,并未大惊小怪。
忠行是经历了这天夜晚的事件后,才首次觉察晴明内蕴的天资。
言归正传。
牛车悠闲的前进,来到京城尽头附近。
忠行正在车内呼呼大睡。
走在牛车一旁的晴明,不经意地望向前方,发现前方有诡状异形的东西。
迎面朝牛车方向走来的那一伙人,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群辈吗?
晴明转头望了一下其它随从,似乎没人看得见那批恶鬼。
他赶忙打开牛车车窗,喊:“忠行师傅……”
叫醒忠行后,晴明告知自己方才看见的光景。
醒来的忠行从窗口探头望向前方,果然看见一批恶鬼迎面而来。
“停车!”忠行吩咐随从,“大家快躲到牛车背后,屏住气息不要乱动,绝对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说完,忠行施行法术,让恶鬼看不到牛车与一行人,与恶鬼擦身而过。这夜以后,忠行便时时刻刻让晴明跟随在自己身边。
书上说,忠行将自己所知的阴阳道,悉数传授给晴明。
《今昔物语》中描述:有如腾出瓶中水。
意思是说,本来将在贺茂忠行这只瓶子中的水——也就是阴阳家之学,原封不动地全部倒入安倍晴明这只瓶子中。
忠行过世后,晴明宅邸修筑在土御门小路以北、西油院大路以东。
自皇宫中心的紫宸殿看来,宅邸位居东北方——换句话说,正是艮位。
艮,鬼门也。
平安京东北方有比睿(原文这个睿字右边还有个又字偏旁,我打不出来)山延历寺,皇宫东北方有阴阳师安倍晴明宅邸,
这种双重构造,当然并非偶然形成。
早良亲王由于涉嫌藤原种继暗杀事件,遭受废太子科刑,平安京的外型与构造,正是为了制止早良亲王的冤魂向桓武天皇报复而设计。
因此,桓武天皇舍弃只住了十年的长冈京,重建了平安京。
然而,这些都是晴明出生前的往事了,与这回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
再度言归正传,回到《今昔物语》。
话说……某天,一位老法师前来造访晴明那栋位于鬼门方位的宅邸,身边跟着两个十来岁童子。
“请问有何贵事?”晴明问。
“在下来自播磨国。”法师回道,“名为智德。”
老法师报出自己的名字后,说明来意。
在下早就极想学习阴阳道。素闻此方面,您是出类拔萃的首席阴阳师。能不能请您教授在下一斑半点阴阳学……
智德老法师向晴明略述如此原因。
……啊哈。听了老法师的来意,晴明心里有数。
此法师必然熟谙此道,故欲考验吾来也……
这法师一定擅于阴阳道法术,因而刻意来试探自己——晴明察觉了老法师的真面目。
……伴随老法师的那两名童子,大概是识神吧。
识神,亦是式神。发音是“しきしん”(shikishin),也可念成“しきがみ”
(shikigami)。四国现存的阴阳道流派之一“いざなぎ(izanagi)流”,则称之为“式王子”。
是一种平素看不到的精灵。
谈不上是上等精灵,算是杂灵。阴阳师能够施法使这些杂灵化为识神,并操纵他们,
只不过操纵的杂灵程度不一,或下等或上等,完全取决于阴阳师能力。
“原来如此。”晴明边点头,边暗地赞赏,……这老法师的能力还不错。
这位智德老法师带的随从识神,换做只对阴阳道一知半解的阴阳师,绝对无法操纵。
“来意知道了,但是今天凑巧有事,腾不出空来……”
晴明要老法师今天暂且先回去,日后择个吉日欢迎再度光临。
边说,双手边伸进衣袖悄悄结印,口中低声念诵咒文。
“那么,将择吉日再访……”
老法师搓了一下手,再将手搁在额上,告辞离去。
然而晴明却文风不动,挽着胳膊立在原地,仰望天空。
不久,猜想老法师已经走了二百公尺左右时,又见老法师自洞开的大门走进来,边走边探看可以藏身的门廊或台阶暗处。
老法师再度站在晴明眼前。
“老实说,明明应该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两名童子,突然不见踪影。能不能请您还给我?”老法师说。
“还给你?”晴明装糊涂答道。“我没做什么呀,跟你一道回去的令公子最清楚了。
我只是站在这儿而已,怎么可能藏匿两名童子?”
老法师听毕,向晴明俯首请罪:“对不起,实际上那并非童子,而是我操纵的识神。
今天登门造访贵府的目的,是想试探您的力量。我已知自己技不如人,请原谅我。”
老法师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要试试我也可以,不过半瓶醋的技俩可骗不过我……”晴明突然转变语调,得意地笑了一下。
嘴角浮现一抹虽不至于粗俗,却也不怎么高雅的微笑后,低声念诵起咒文。
刚念毕,只见两名童子马上自门外跑进来。
那两名童子手上各自提着酒瓶和下酒菜。
晴明顽皮地说:“我让他们去附近买酒菜。你们让我很愉快,这些酒和菜就带回去吧……”
——若真如此写来,故事也许比较有趣。不过,《今昔物语》中没这么描述,只说两名童子跑回来而已。
老法师心悦诚服,兴奋的脸都红了。
“虽说自古以来操纵识神并非难事,但我未曾见过有人能藏匿别人操纵的识神,可见您的力量确实非凡。”
老法师坚持要当晴明的入室弟子,并写下名牌递给晴明。
一般说来,术士绝不会亲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交给同样是术士的人。这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对方。
《今昔物语》中与晴明有关的记述还有一段。
话说某天,安倍晴明出门拜访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
很多年轻的贵族子弟、僧侣,都趁机向晴明搭话。由于大家早就听闻有关晴明的种种风声,谈话内容自然都集中在法术上。
有人直截了当的问他:“听说您能操纵识神,那么您也能操纵识神杀人吗?”
“一开口就问人家专业的奥义,你也太冒失了吧。”晴明可能还故意横眉竖眼地瞪视提出问题的贵公子。
看到公子眼里害怕的神色,内心得意洋洋,再微笑说:“不,想杀人没那么简单。”
待公子安下心后,或许又加一句:“不过,倒是有很多方法。”
另一位公子插嘴问:“那杀只小虫应该很容易吧?”
“哦,没错。”
晴明回话时,庭前刚好有五、六只蛤蟆跳来跳去。
公子又问:“您能杀其中一只吗?”
“当然能,我能杀它,可是……”
“有问题吗?”
“我的确能杀那只蛤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活。无益的杀生是造孽……”
“拜托,请表演一次就好……”
“我也很想看看。”
“我也想看!”
年轻公子与僧侣全聚集过来。
姑且不论与晴明有关的谣传是真是假,大家感兴趣的不外乎晴明的法术。
好奇心令他们双眼炯炯发光,想实际瞧瞧法术到底有什么威力。对他们而言,如果晴明百般推托,
不当场施法,其实也无所谓,反而可以留下“那男人有名无实”的话柄。
晴明瞪了大家一眼,嘀咕一句:“你们真是造孽。”然后伸出右手。
洁白手指夹住垂落屋檐下的新绿柳叶,漫不经心地摘下。
随手抛出柳叶后,口中念念有词。
柳叶飞往空中,轻飘飘飞舞而下,落在一只蛤蟆身上。刹那间,蛤蟆立即粉身碎骨,一命呜呼,碎肉和内脏四处飞溅。
《今昔物语》中描述:众僧见状,皆惊魂失色,战栗不已。
家中无人来访时,晴明似乎经常使唤识神。
明明家中不见人影,但板窗会自动闭合,即使无人动手,大门也会自动关上。
晴明四周似乎会发生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杂然翻阅其它有关晴明的资料,可以发现不少类似智德法师与蛤蟆等事的记载,看样子,晴明好像很喜欢用法术吓人。
吓人似乎是他的乐趣。平日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象。这名为安倍晴明的男人,虽在朝廷做官,却不拘小节、马马虎虎,对民情物理了如指掌。
高个子,肤色白皙,眉清目秀,是相当俊俏的美男子。
当他衣冠楚楚、举止风雅地在宫中悠然漫步,所有女人一定都七嘴八舌地盯着他。
想必也收过几封来自贵族女子、写满柔情密意的情书。
在朝廷处事圆滑、八面玲珑,不过偶尔也会表现出狂妄粗鲁的态度。
“喂!”——很可能一不留神就这样称呼天皇。
嘴角时常挂着文质彬彬的微笑但有时也会露出卑劣笑容。
由于阴阳师是特殊的职业,他不但必须精通歪门邪道的暗事,又由于身在宫中,更须识礼知书。
中国古诗大略都能背诵,和歌才华更不用讲了。至于乐器,琵琶或者笛应该也相当熟练。
我想,平安时代是典雅的黑暗时代。
此刻,让我开始来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宛如随风飘荡的云朵,超然自逸地飞舞在雍容文雅且惨恻的黑暗世界中。
二水无月初,源博雅朝臣来到安倍晴明宅邸。
水无月是太阴历六月。相当于现代七月十日又过几天。
梅雨期还没结束。连续下了几天雨,今天罕得放晴。
不过,倒也不是阳光灿烂的晴天,只是天空泛白的像贴了一张薄纸。
清晨时分。
湿润的树叶和花草光鲜动人,空气沁凉如水。
源博雅边走边观看右方晴明宅邸围墙。
那是大唐建筑式围墙。
胸至脸部高之处有雕饰,上面是唐破风式装饰屋瓦。令人联想起寺院围墙。
博雅身上是圆领公卿便服,脚下是皮靴,由鹿皮制成。
空气中飘浮着无数比雾气还细微的水滴。光是走在其中,衣服便会吸进水气而变重。
源博雅朝臣——身分是武士,左腰佩带长刀。
看来年约三十六、七岁,行步和举止虽流露出武士特有的粗枝大叶,容貌却不粗犷。
长得一副老实样,表情却无精打采。
脸上显得闷闷不乐,脸中似乎怀有忧虑。
博雅立在大门前。
大门没关,门户大敞。往里头探望,可以看见庭院。
满院子的应时花草青翠繁茂,还残留着昨晚的雨滴。
简直像一座破庙——博雅的表情如是说。
庭院虽还不到荒野的地步,却看得出几乎从未修整。
这时,一阵甘美香味飘进博雅鼻腔。
博雅立刻明白个中道理。
原来,草丛中有一株高大的老藤树,茎上有一串迟开的紫藤。
“不知晴明真的回来了没有……”博雅喃喃自语。
虽然深知晴明那任由花草树木自由从生的作风,但这庭院似乎也太不像话了。
博雅叹了一口气,突然发现一个女人从正房走出来。
明明是女人,身上竟然穿着狩衣。
女人来到博雅面前,微微颔首请安:“恭候光临。”
是个二十出头、鹅蛋脸的漂亮女人。
“你在等我?”
“吾家主人说博雅大人大概快驾临了,吩咐我出来迎客带路……”
怎么知道我会来?博雅不明所以地就在女人身后。
木板房间上铺着榻榻米,晴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望着博雅。
“来了?”晴明开口。
“怎么知道我会来?”博雅问道,同时坐到榻榻米上。
“我叫人去买酒,那人回来告诉我,说你正往这边走。”
“酒?”
“前些日子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很想喝点京城酒。你呢?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有人通知我,说晴明宅邸昨晚点灯了……”
“原来如此。”
“最近一个月你到底去哪儿了?”
“高野。”
“高野?”
“嗯。”
“为什么突然去高野?”
“有件事我想不通。”
“想不通?”
“也不是想不通,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所以去高野找和尚聊了一下。”
“什么事?”博雅问。
“说出来也无妨,可是……”
这两人年龄相仿,但晴明看起来比较年轻。
不仅年轻,五官也很端正。鼻梁高挺,嘴唇红的犹如浅浅含着胭脂。
“可是什么?”
“你是个老实人,可能会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吧。”
“别说废话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咒啦。”晴明回说。
“咒?”
“我去跟和尚聊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聊了些什么?”
“比如说,‘何谓咒’这类的问题。”
“咒不就是咒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突然想到有关这问题的答案。”
“想到什么?”博雅追问。
“嗯……例如,咒的意义很可能是名。”
“什么名?”
“喂,博雅,别急。好久没一起喝酒了,来一杯如何?”晴明微笑着问博雅。
“虽然不是请我来喝酒,不过人家请喝酒我不会拒绝。”
“别这么说,陪我喝吧。”
房外马上传来布帛磨擦地板的声音,旋即出现一位双手捧着盘子的女人。
盘子上有酒瓶和酒杯,酒瓶内似乎已经盛好酒。
女人先将盘子搁在博雅面前,退出房后,捧出另一盘子搁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人在博雅酒杯内斟酒。
女人斟酒时,博雅一直凝视着她。
这女人也身着狩衣,但与方才出来迎客的不是同一人。年龄也是二十出头,丰满的嘴唇和白皙的脖颈,散发撩人的魅力。
“怎么了?”晴明问,博雅正目不转睛望着女人。
“她不是刚刚那女人。”
听博雅如此说,女人微笑着行了个礼,接着为晴明斟酒。
“是人吗?”博雅问道。
博雅的意思是,这女人是晴明操纵的识神,或是其它东西。
“想试试看吗?”晴明说。
“试什么?”
“今晚让她们潜到你房间……”
“别开玩笑了,无聊!”博雅回说。
“干杯吧!”
“干!”
两人饮尽杯中酒。
女人再度斟酒于空杯子里。
博雅注视着女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每次来,每次都搞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
“搞不清楚这栋房子里到底有多少人。每次来都看到新面孔。”
“何必想那么多。”
晴明说毕,伸手向盘子上的烤鱼下箸。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挑来卖,就买下了。是鸭川香鱼。”
香鱼长得相当肥,也相当大。
用筷子戳取热腾腾的鱼身时,戳开处还冒出一股热气。
敞开的房门外,庭院尽入眼帘。
女人起身退席。
博雅借势又重拾话题。
“再继续下去,刚刚那有关咒的话题。”
“刚刚讲到哪里?”
“别卖关子啦!”
“举例来说,你认为这世上最短的咒是什么?”
“最短的咒?”博雅想了一下又说,“别让我想,晴明,你说吧。”
“嗯,这世上最短的咒正是‘名’。”
“名?”
“嗯。”晴明点点头。
“例如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没错。其它如山、海、树、草、虫等,这些名称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懂。”
“所谓咒,简单说来就是束缚。”
“……”
“要知道,名称正是束缚事物本质的一种东西。”
“……”
“如果这世上有无法为其取名的东西,表示那东西其实什么都不是。也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你讲的道理很难理解。”
“……再举个例来说吧,博雅是你的名字,你和我同样是人,但你是受‘博雅’这个咒所束缚的人,
而我是受‘晴明’这个咒所束缚的人……”
可是,博雅还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如果我没有名字,是不是代表我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不,你依然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而已。”
“可是,博雅就是我呀!如果博雅消失了,那我应该也跟着消失才对呀!”
晴明微微摇头,不肯定也不否定。
“这世上有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即使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也可以用名来束缚。”
“是吗?”
“比方,男人喜欢女人,女人也喜欢男人。如果用名称来束缚这种感情,便是‘恋情’……”
“原来如此。”
博雅点头,却仍是无法理解的样子。
“可是,就算没有‘恋情’这个名称,男人一样会喜欢女人,女人也一样会喜欢男人吧……”博雅说。
“那当然啦……”晴明爽快回答,“这是两回事。”
说完,晴明端起酒杯。
“我更不懂了。”
“那换个说法吧。”
“嗯。”
“你看院子。”
晴明伸手指向一旁的庭院。正是有那株老藤树的庭院。
“那儿有藤树吧?”
“喔,有。”
“我把它取名为‘蜜虫’。”
“取名?”
“就是我在它身上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结果它就很痴情地等着我回来。”
“什么意思?”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紫藤。”
“你真是个莫明其妙的男人。”博雅说。
“还是用男女的例子还说明比较易懂?”晴明望着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博雅回道。
“假如有个女人非常爱你,你也可以利用咒取得世上的任何东西,送给她——即使是天上的月亮。”
“怎么取得?”
“只要伸手指向月亮,再对女人说,‘亲爱的,我送你那月亮’,这样就可以了。”
“什么?”
“如果女人答应接受,那月亮便属于女人。”
“这就是咒?”
“是咒最基本的本质。”
“完全听不懂。”
“不懂也没关系,高野那些和尚个个自以为是,认为只需要一句真言便能对世上所有事物下咒。”
博雅听了之后,目瞪口呆。
“喂,晴明,你在高野待了一个月,难道都跟和尚讨论这问题?”
“是啊。实际上只讨论了二十天左右吧。”
“咒真是难懂呀!”
“对了,我不在时,有没有什么趣事?”
“也许不能说是趣事,不过十天前,忠见过世了。”
“《迷恋伊人矣》的壬生忠见?”
“是啊,整个人骨瘦如柴。”
“还是什么都不肯进食?”
“是啊,等于是饿死的……”博雅回说。
“今年三月——弥月时的事吧?”
“嗯。”
两人连连点头说的,是三月在皇宫清凉殿举行的和歌竞赛。
和歌竞赛,是将歌人分为左右两组,分别朗诵事前出题并已作好的各一首和歌,彼此竞赛优劣的大会。
晴明所说的《迷恋伊人矣》,正是壬生忠见在和歌竞赛中所咏的和歌首句。
迷恋伊人矣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这是忠见的作品。
彼时和忠见较量优劣的,是平兼盛。
私心藏密意却不觉形于言色吾身之忧虑怎的人人皆探问为谁而若有所思这是兼盛的作品。
当时甄别作品好坏的审判,是藤原实赖,而藤原实赖无法鉴别这两首和歌孰优孰劣,正左右为难时,
村上天皇见状,喃喃念出其中一首。天皇念出的,正是《私心藏密意》。
藤原实赖宣布平兼盛获胜时,忠见低声尖叫了一声,脸刷地变白,血色尽丧。好一阵子,这事成了宫中的热闹话题。
那天以后,忠见食欲丧失,回家后一直卧病在床。
“听说最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自尽而死。”
据说,忠见曾努力想进食,却怎么也无法吞下食物。
“外表看起来温柔文雅,其实是凡事念兹在兹的男人……”晴明低声道。
“真是难以置信,不过是作品输给人家而已,竟会连东西也吃不下。”博雅喟叹不已,端起酒杯。
此时,已没人为他们斟酒,两人都自酌自饮。
博雅拿起酒瓶为自己倒酒,再望着晴明说:“结果,听说出现了。”
“出现什么?”
“忠见的冤魂出现在清凉殿。”
“呵。”晴明嘴角现出微笑。
“听说有好几位值更人都看到了。他们看到面无人色的忠见,口中喃喃念着《迷恋伊人矣》,
于深更半夜在蒙蒙丝雨中,哀哀欲绝地从清凉殿踱步到紫宸殿……”
“真有趣。”
“你不要觉得好玩。这是近十天来发生的事。万一传进皇上耳朵里,惊吓之余,搞不好会吵着要迁居。”
看博雅一本正经的样子,晴明连连点头表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博雅,你到底怎么了?”晴明突然开口问。
“什么怎么了?”
“该讲正题了吧?你不是有事要对我说吗?”
“你知道了?”
“你脸上写得很清楚呀。你本来就是个老实人。”
晴明的口吻虽饱含嘲弄,博雅却不苟言笔地回答。
“晴明,老实说……”
“喔!”
晴明手中握着酒杯,深感兴趣地凑过头来。
“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称。虽说只是乐器,但凡是名器均有专名。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珍藏,是大唐传入之宝。
古籍《胡琴教录下》记载:背为紫檀,面板为三片衔木岑木。
“到底是何人、何时、用什么方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那可真伤脑筋喔!”
可是,晴明的脸上却毫无伤脑筋的样子。在博雅面前,晴明似乎会不自觉表露本性。
“而且前天晚上,我听到玄象弹出来的琴声。”
三听到玄象琴声的那晚,博雅刚好在清凉殿值更。
《今昔物语》中也记载了这晚的事。
此人(博雅)熟谙管弦之道,每思及玄象遭窃之事,时长吁短叹。某夜夜深人静,博雅听闻清凉殿南方,隐约传来玄象琴声。
醒来后,博雅倾耳静听,发现果然是熟悉的玄象琴声。
起初,博雅以为壬生忠见的冤魂因和歌竞赛败阵而怀恨在心,为了报复村上天皇,所以盗走玄象,在南方朱雀门附近弹奏。
另一方面又怀疑自己听错了。再度倾耳远听,听到的仍是琵琶声,且毫无疑问,是玄象的音色。博雅熟谙管弦之道,不可能听错。
博雅觉得很奇怪,于是,没有通知任何人,只带书僮一人,身上穿着便服、套上皮靴,便出门了。
从监府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往南走,到了朱雀门。
但琴声依然自远方传来。于是博雅继续循着朱雀大路往南前进。
……如果不是朱雀门,难道是前方的瞭望楼?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冤魂盗走玄象,真正盗走玄象的人正在瞭望楼上弹奏琵琶。
然而到了瞭望楼前,才知琵琶琴声依然远在南方。
琴声大小和在清凉殿听到时一样。真是不可思议。听起来不像是这世上的人所弹奏的音色。
跟在身后的书僮,吓的脸都绿了。
就这样继续往南走,不知不觉,来到罗城门前。
罗城门是日本规模最大的城门,高约十八公尺。此时,耸立在黑漆漆的天色中,更觉得乌黑一团。
不知何时,蒙蒙细雨弥漫四周。
琵琶琴声自上方传来。
上方一片漆黑。
站在城门下,藉由书僮手中的火光往上看,依稀可以看见罗城门。但二楼附近却已溶入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琵琶琴声在黑暗中铮铮作响。
“回去吧。”书僮建议,但博雅生性耿直,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
然则这琵琶声真是美妙呀!虽是从未听过的曲子,音色却紧紧扣住博雅的心弦。
琵琶声铮铮地响。
铮。
“喔!这世上竟有不为人知的秘曲……”博雅深受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也听过同样是琵琶秘曲的《流泉》与《啄木》。
弹奏者是名为蝉丸的盲眼老法师。博雅持续拜访了三年,才有幸听到上述两首曲子。
当时,有位盲眼老法师在逢坂关卡附近盖了一间草堂住下。老法师本来是服事式部卿宫的杂工。
这位老法师正是蝉丸。听说是琵琶名人,又听说会弹奏现今已无人会弹奏的琵琶秘曲《流泉》与《啄木》。
博雅由于自己也懂着琵琶、笛等所有乐器,听到这种风闻,便迫不及待地想面听老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派人到逢坂坡的蝉丸住地。
何以居如此不期之地?未知可否迁居京城?
“您为什么住在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呢?原不愿意搬到京城来住?”
下人如此转达博雅的心意,蝉丸却不作任何回答,只弹唱了一段琵琶。
世上岂无安居处贝阙珠宫土阶茅屋终是中看不中留“在这世上,横竖都活得下去。
不管住居是豪华宫殿或简陋茅屋,反正总有一天都会失去……”歌词大意如此。老法师藉着琵琶琴声,唱出自己的回答。
博雅听后,更加钦佩莫名。
“真是位耐人寻思的人啊。”
从此,博雅便朝思暮想,热切渴望要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不可能会长生不死,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到底有多久。
万一老法师哪天突然过世,《流泉》与《啄木》这两首秘曲便会同时绝传。我一定要设法听到这两首曲子。
无论如何都要听到。想尽办法也要听到。
博雅如痴如迷。
但是,如果前去拜访恳求老法师鸣弹,超脱不俗的老法师一定甚觉不快。就算愿意拔弦弹奏,恐怕也弹不出真情流露的曲子。
如果可能,最好是在老法师无所勉强、油然弹奏时听到。
耿直的博雅说做就做,此后便风雨无阻,每晚前往老法师住居。
博雅躲在蝉丸草堂附近,夜夜痴情巴望,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有时博雅因在宫中值更不能去,但他的热情实非应景而已。
每逢月明风清或虫鸣水沸的夜晚,博雅更会心头乱撞,以为如此夜晚肯定最适合弹奏琵琶秘曲,而倾耳静待琴声传出。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十五日。
那晚,月色朦胧,清风徐来,是神清气爽的夜晚。
盼望多时,博雅耳边总算传来余音袅袅的琴声。曲子某一部分,正是博雅曾经恍惚听过的《流泉》。
当晚,博雅听得心满意足。
朦胧夜色中,老法师不但兴之所至弹奏了秘曲,更随着琵琶声吟唱。
逢坂关卡夜未央大雨滂沱风疾驰孤穷一身蓬室居只因世间不容人博雅听毕,泪流满面,心中哀怜不已。
《今昔物语》如是说。
过一会儿,老法师喃喃自语。
“啊?这真是令人雅兴大发的夜晚呀,不知这世上有没有其它懂情趣的人?
若是有人愿意光临舍下,而且对琵琶稍有素养,老僧真想与他畅谈通宵啊……”
博雅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跨前一步:“此处有合适的人在。”
想必这个耿直男人不但欣喜若狂、怦然心跳,同时面红耳赤、彬彬有礼地露面吧。
“您是……”
“贵人多忘事。在下源博雅,曾经遣人招邀大师到京城来住。”
“喔,是那时的……”蝉丸没有忘记博雅。
“刚刚大师弹奏的是《流泉》?”博雅问。
“您知道这首曲子?”听到蝉丸惊喜交加的声音,博雅大概乐得眉开眼笑。
于是,老法师应博雅所望,又尽兴弹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那夜的往事。
而此刻响在耳边的曲子,足以凌驾《流泉》或《啄木》。
这曲子旋律新奇,音色极其哀戚悲切。博雅甚至深受难以名状的感动。
博雅侧耳细听由漆黑夜空传来的琵琶琴声,伫立在原地良久。
最后开口问:“是何方神圣在罗城门上弹奏琵琶?这音色分明是前天夜晚宫中失窃的玄象。
今晚在清凉殿听到这音色,令我不由自主循着乐音来到此处。玄象是天皇所珍藏的琵琶……”
说到此,琵琶琴声突然停止,所有景象都消失了。
书僮手中的火把也熄灭了。
四“结果,我回来了。”博雅对晴明说。
书僮吓的浑身发抖,泣不成声,火把也熄了。当晚,主仆二人狼狈不堪地归来。
“这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老实说,昨晚也听到琵琶声了。”
“你又去了?”
“当然去了。这回是单独一个人。”
“去罗城门?”
“唔。单独一个人去。听了一阵琴声后,我相信琴艺能够那么精湛的,一定不是人。
当我出声询问后,琴声又停止了,火把也熄灭了。不过这回我有准备,马上点亮火把,上楼……”
“上楼了?罗城门上?”
“对。”这男人胆量大的令人摇头。
罗城门上的黑暗不是一般的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假若对方也是人,上楼后,万一对方一言不发便砍下来,那还了得。
“不过,后来还是算了。”博雅又说。
“没上楼?”
“对。上楼途中,楼上突然传来声音。”
“声音?”
“不知是人声还是什么,很像人或野兽哭泣的声音。听起来很恐怖。”
博雅接着又说:“我仰脸望着上方登楼时,突然有样东西从楼上掉在我脸上……”
“什么东西?”
“下楼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一颗腐烂的人眼。大概是从坟场找来的东西。”博雅便不想再上楼了。
“万一强行上楼,对方一气之下砸坏玄象,就没意思了。”
“那你找我做什么?”晴明问。
此时,酒喝完了,香鱼也吃光了。
“今晚陪我去一趟吧。”
“你还要去?”
“要去。”
“皇上知道此事?”
“不知道,目前仅我一人知道。也吩咐书僮绝对要保密。”
“唔。”
“罗城门上的一定不是人。”博雅说。
“不是人,是什么?”
“不清楚。应该是鬼魅。不管是什么,既然非人,那就是你的工作了。”
“原来如此。”
“虽然目的在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度听到那琴声。”
“好,陪你去。”
“喔!”
“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带酒去。”
“酒?”
“我也想边喝酒,边欣赏琵琶琴声呀。”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默默不语,凝视了晴明一会儿。
“好吧。”最后低声答应。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五
这晚,有三人聚集在紫宸殿前。大家事前约在樱花树下见面。
晴明出现的较晚,身上随意披着白色狩衣,左手提着一瓶用绳子系住的酒瓶。
右手虽拿着火把,却没点上火,似乎就这样摸黑走到紫宸殿。脚上是黑皮浅底鞋。
博雅早已在樱花树下等候,全副武装,宛如要上战场。不但穿着正式礼服,头上还着卷缨冠。
左腰佩把翘得厉害的长刀,右手握长弓,背着箭袋。
“噢!”晴明先打招呼。
“喔!”博雅回应。
博雅身边另有一位矮个儿法师。背上以细绳绑着竹琵琶。
“这位是蝉丸大师。”博雅向晴明介绍。
蝉丸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您是晴明大人?”
“是,在下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晴明的口吻谦恭有礼,举止沉稳。
“久仰大名,博雅时常提起蝉丸法师佻的事。”晴明的证据尔雅温文,态度与在博雅面前时大不相同。
“老僧也从博雅大人那儿久仰晴明大人。”矮个儿老法师再度行了礼。老法师颈项细瘦,宛如仙鹤长颈。
“我将半夜传来琵琶琴声的事告诉了蝉丸大师,大师说也想同我们一起听听。”博雅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博雅的装扮,问:“难道你每晚出门时,都这身打扮?”
“不,不,今晚是因为有陪客,单独一人时不会这样郑重。”
博雅刚说完,清凉殿附近传来男人的低沉声音。
那声音工作者嘶哑,阴郁暗澹。
迷恋伊人矣……
悲切地念念有词。
声音逐渐挨近,夜里也能辨别的灰白色人影从紫宸殿西方角落绕出来。
冰凉夜气中,蒙蒙细雨雾茫茫地笼罩四周。那人影有如浮游在空中的雨滴,不落地而凝聚出人形。
我只自如常日行风声传万里……
人影飘飘然自柑橘树下踱步过来,苍白的脸,无视四周景物。
身上穿着白色文官官服,头上戴顶文官巾子冠帽,腰佩装饰长刀,身后拖曳着官袍底衣束带下摆。
“是忠见大人……”晴明低语。
“晴明!”博雅呼唤晴明。
“他有他的苦衷才会出来,我们别管他吧……”
其实晴明根本无意向忠见施法。
此情才萌发心头但望人人都不知……
人影消失在紫宸殿前。
仿佛称心快意地融入大气中的烟霭,人影朗诵完诗歌,便与声音同时消失了。
“那声音实在哀哀欲绝。”蝉丸自言自语。
“那也可以算是一种鬼魅吧。”晴明说。
不久,远处传来琵琶琴声。
啪,晴明轻拍手掌。
黑暗中,一位女人静谧无声地迎面走来。
身上紧密穿着华丽唐装……是位全身包裹着十二单衣的绝世佳人。
那女人身后拖曳着下裳,步入博雅手中灯火可及的光圈内。
全身是紫藤色的宽松唐装。
女人立在晴明面前,低垂着娇小白皙的眼睑。
“让蜜虫帮我们带路吧。”晴明道。
女人伸出白净小手,接过晴明的火把,随即点亮。
“蜜虫?”博雅莫明其妙,“那不是你为院子那株老紫藤所取得名字吗?”
博雅想起早上在晴明宅邸庭院看到的那株老紫藤,以及那串迟开的紫藤花、甘芳醉人的香味。
不,不仅想起来而已,眼前这女人的确也在冷冽夜气中散发着同样香味,香味飘荡至博雅的鼻孔。
“识神吗?”博雅问。
晴明只微微一笑,低声回答:“是咒。”
博雅不禁凝望着晴明。
“我深切感觉你真是不可思议的男人。”博雅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他瞄一眼将火把递给女人的晴明,再将视线转回到自己手中的火把。
蝉丸手中没有任何火把,三人中只有博雅持火把。
“只有我需要光亮?”
“老僧是盲眼人,昼夜都一样。”蝉丸低声回应。
蜜虫转过紫藤色唐装身子,娴静地步向烟霏雾集的蒙蒙细雨中。
铮。
琵琶声响起。
“出发吧。”晴明道。
六晴明提着酒瓶,漫步于烟雨霏霏的冷冽夜气中。
他不时将酒瓶举至唇边啜饮,似乎享受着今晚的夜气与琵琶琴声的情调。
“博雅要喝酒吗?”晴明问。
“不喝。”博雅起初断然拒绝。
“怕喝醉之后,箭射不准吗?”
经不起晴明取笑,博雅干脆也喝起酒来。
尽管如此,琵琶琴声依然是哀怨歌调。
蝉丸始终一言不语,恍如梦境般边走边倾耳细听琵琶琴声。
“我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感觉非常哀戚。”蝉丸轻声道出感想。
“听起来真叫人心如刀绞。”博雅将长弓挂在肩上。
“大概是异国旋律吧。”晴明举起酒瓶回说。
树木在黑夜中闲情逸致地丰熟,夜气中融合着绿叶芳香。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果然,罗城门上传来余音绕梁的琵琶琴声。
三人默默听了一阵子。听着听着,可以听出弹琴人一直变换曲调。
弹到某首曲子时,蝉丸低声道:“这曲子老僧依稀听过……”
“真的?”博雅望向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过一首据说不知名的妙曲,老僧记得旋律和这首曲子很相似。”蝉丸解下肩上的琵琶,抱在怀中。
铮,蝉丸配合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奏起琵琶。
铮。
两把琵琶的琴声开始缠绕。
蝉丸的琴声起初有点生硬。
不过,可能是蝉丸的琴声传进了对方耳里,罗城门上的弹琴人已不再换曲子,变成重复弹奏同一首曲子。
每重复一次,蝉丸的琵琶琴声便逐渐流畅起来。重复几次后,蝉丸弹奏的旋律已同罗城门上的人一模一样。
那真是出神入化的合奏。两把琵琶鱼水和谐,胶漆相融,琴声回响在夜气中。那琴声会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蝉丸陶醉地闭上盲目双眼,有如追赶体内某种激昂情怀,不停从琵琶上奏出琴声。脸上浮出欢欣若狂的表情。
“我感到自己真幸福,晴明……”博雅感动得含泪喃喃自语。
“没想到身为一个凡人,居然可以听到如此美妙的琴声……”
铮。
铮琵琶琴声飞升至夜空。
那声音最初小得有如夹杂在琵琶琴声中的窃窃私语,后来竟愈来愈大。
声音来自罗城门上。
原来是罗城门上那非人之物,边弹琵琶,边嚎啕大哭。
不知何时,琵琶琴声双双停歇,只剩下大放悲声的号哭。
蝉丸的表情无比幸福,盲目双眼仰望着上空,像是在尾追残留大气中的琴琶余韵。
哭泣声开始夹杂着语声,是异国语言。
“这不是大唐语言。”晴明道。
“是天竺语……”晴明嘟囔着。
“你听得懂?”博雅反问。
“听懂一些。”晴明补充,因为他相识的人多是和尚。
“他说什么?”博雅反问。
“他说,很悲哀。又说,很高兴。还有,好像在呼叫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代印度语,也就是梵语。佛教经典原本以梵语写成,中国所翻译的佛典,大都以汉字音译而成。
平安时代有几位能说梵语的人,实际上,也有一些真正的天竺人定居日本。
“女人的名字?”
“她在呼叫苏利亚。”
“苏利亚?”
“也可能是索利亚,或许是俗利亚。”晴明若无其事地仰望罗城门上。
火光只能照亮一小部分,再上去便黑漆一团了。
晴明用异国语言向黑沉沉的城门二楼低声呼唤了一句。
霎时,哭声停止了。
“你跟他说什么?”
“我说‘你的琵琶弹的很好’。”
不久,顶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弹奏我国度的音乐,又会使用我国度的语言,你们究竟是何许人?”虽然带点乡音,却毫无疑问是日语。
“我们是事奉宫廷的在朝人。”博雅回说。
“何姓何名?”
“在下源博雅……”博雅回道。
“源博雅,你是连续两天都来这儿的那一位吧?”声音问。
“正是。”博雅回道。
“老僧是蝉丸。”蝉丸开口。
“蝉丸……弹琵琶的人是你吗?”
铮。这回蝉丸没回答,只弹奏了一声琵琶。
“在下是正成。”晴明报出名字后,博雅不知究理地回望着晴明。
……为什么用化名?博雅的表情如此说着。
晴明视若无睹地仰望着罗城门。
“另一位是……”声音说到一半,顿住了。
“……好像不是人吧?”再度低声问道。
“没错。”晴明回说。
“是精灵吗?”声音又低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样子,楼上的人看得到楼下。
“阁下呢?尊姓大名?”晴明反问。
“汉多太……”声音细语回答。
“是异国名?”
“正是,我出生在你们称为天竺的国家。”
“应该已不是这世上的人吧?”
“是。”汉多太回道。
“你原本是什么身分?”
“我是云游乐师。原本是天竺某小国的国王庶子,自从邻国击灭我国后,就离开了故乡。
从小我对武艺没什么兴趣,比较喜欢音乐,十岁时已能弹奏所有乐器。最拿手的是五弦月琴……”声音饱含思乡之情,
“我只抱着那把月琴到处漂泊,最后流浪到大唐,度过一生中停留一地最久的日子。
一百五十年前,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然后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原来在平成京法华寺附近制造琵琶为生,一天夜晚强盗入侵,砍我的头颅,我就死了。”
“为什么你会变成今日这等模样?”
“想在死前再度目睹故国一次。想到自己不得已离开故国,最后客死异乡,就感到悲哀至极。是如此情怀令我死不瞑目吧。”
“原来如此。”晴明频频点头。
“可是,汉多太啊!”晴明呼叫汉多太。
“是!”声音回应。
“你又为什么窃取玄象琵琶呢?”
“老实说,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造的作品。”声音低沉、稳静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晴明大大叹了口气。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呀,正成大人……”声音叹道。
声音呼唤的是方才晴明报出的化名。
然而,晴明静默不语。
“正成大人……”声音再度呼唤。
博雅看着晴明。晴明鲜红的嘴唇含着微笑,抬头仰望着乌黑城楼。
博雅猛地想起一件事,便不再追问。
“或许那把玄象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归属我们,能不能请你奉还?”博雅瞪视着楼上。
“还给你们是没问题……”声音低声道。
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再度响起:“不过,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说来有点难为情……我潜入宫中时,看上一名宫女。”
“什么?”
“十六岁那年,我娶了妻子,那名宫女长得很像我妻子……当初潜入宫中,
其实只是想见宫女而已,没想到每晚进出时,偶然发现了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鬼神力量魅惑那名宫女。
可是我不忍心,便窃取译玄象作为替代,弹着琵琶缅怀往事,思念吾妻苏利亚,藉琴声抚慰自己。”
“那……”
“请你们帮我说服那名宫女,让她来我这儿。只要陪我度过一夜就可以了。
请她当我的一夜之妻。如果你们愿意,我会在早上放那名宫女回去,然后立即离开这儿。”
说完,声音之主忘情地潸潸泪下了好一会儿。
“我了解了。”博雅回应,“回去后我会向皇上报告。如果皇上答应,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名宫女来这儿……”
“感激不尽。”
“那名宫女有什么特征?”
“她皮肤很白,额上有一颗痣,名为玉草。”
“如果可以如愿,明天中午,我会射一支箭到这儿。如果不行,我会射上黑箭。”
“万事拜托了。”声音回应。
“对了,喂……”好一阵子缄口无言的晴明,突然向楼顶搭话。
“可否再弹奏一次刚才的曲子给我们听听?”
“琵琶?”
“唔。”
“那真是求之不得。按道理,应该下楼在你们面前献丑,可是我已经面目全非,见不得人,请原谅我就地班门弄斧吧。”声音道。
铮。
琴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犹如悬在大气中的蛛网。这首曲子,比方才的更加美妙。
一直安详旁观的蜜虫轻盈地蹲下,将手中火把搁在地上,再轻盈起身。
夜晚的静谧气氛中,蜜虫飘逸地举起白皙双手,珊珊转了个圈。原来,是配合着琵琶旋律婆娑舞起。
“噢……”博雅惊叹,看得入神。
曼舞与琵琶结束。
城门楼上传来声音:“舞得真美,今晚就到此为止,请各位先回去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展示一下力量给你们看。”
“以防万一?”
“为了预防你们明晚轻举妄动。”
声音还未说完,罗城门上便闪出一道绿光,飘然落在蜜虫身上。
绿光笼罩住蜜虫,瞬间,蜜虫脸上浮出痛苦表情,张开红润双唇。雪白牙齿依稀可见时,绿光与蜜虫已同时化为乌有。
一片东西飘舞在地面火把光圈中,最后噗咚落地。
晴晴走过去拾起,竟是一串紫藤花。
“请各位多多关照。”头顶上又抛下来一句,然后归于寂静。
鸦雀无声的暗夜中,只有丝绸般的雾气缓步细摇。
晴明举起夹在白皙右手指中的紫藤花,贴在丹唇上。
唇边挂着安宁微笑。
七第二天夜晚。
罗城门下站着四人,阴暗天空飘着柔软的霏霏细雨。
晴明、博雅、一名男子与一名女子,伫立在细雨中。
男子名为鹿岛贵次,是武士。
他腰佩长刀,左手握弓、右手握着数支箭。鹿岛是一位猛将,两年前曾用手中弓箭射杀了一只出现在宫中的猫妖。
女子是玉草,双眸圆大,鼻梁高挺,是位美女。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的装扮同昨晚一样,只是手中没提酒瓶。
博雅也只是手中少了弓箭,身上装扮跟昨晚相同。
琵琶琴声在四人头上作响。
不久,琴声休止。
“恭候已久。”声音从城门上传来,与昨晚一样,但声调中隐藏不住兴高采烈的情绪。
“我们如约来了。”博雅回应。
“你们替换了一位男人。”
“蝉丸没来。即使我们守约也不知道阁下会不会遵守约定,所以请这一位陪同我们来……”
“这样吗?”
“我们会让宫女上楼,琵琶可以归还了吧?”
“先让宫女上楼。”声音要求。
接着,从顶上滑落一条带子。
声音吩咐:“叫女子抓住这条带子。我先拉她上来,确认她的确是那名宫女后,再将琵琶放下去。”
“好。”
博雅和玉草同时跨前一步,博雅协助女子抓住带子。
女子刚抓住带子,带子便轻快地往上飞升,人影也与之同时往罗城门上飞去。
一忽儿,女人便不见踪影。
过一会儿。
“喔。”声音响起。
“苏利亚!”心花怒放的声音:“确实是她没错。”
不久,带子上绑着一样东西,再度自顶上降落。
博雅解开带子:“是玄象!”
他手持背为紫檀的琵琶,回到两位同行者身边,递出玄象让晴明过目。
这时,罗城门上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痛不堪忍的野兽吠声。
“你骗我。”野兽声音说。
接下来隐约可以听见缠斗的声音,继而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女人尖叫。
尖叫声立即中断。
潮湿的声音打在地上,类似水从小水桶泼出的声音。
那东西滴落在地面,一阵温暖腥膻的味道扩散于夜气中,是血腥味。
“玉草!”晴明、博雅、贵次同时大喊,三人奔至城门下。
地面有一滩黑色淤渍。举起火把照看,果然是鲜血。
咯吱,咯吱,啧嗑,啧嗑。
顶上又传来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咚!重重的一声,有东西掉落下来。
是一条连有手腕、血淋淋的女人白皙上臂。
“糟了。”贵次大叫。
“怎么了?”博雅抓住贵次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
“我让他带了一把汲取叡山和尚灵气的小刀,打算斩获妖怪首级。看样子,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将箭搭在弓上。
“玉草是家妹。这是我们事前说好的计划。身为贵次之妹,明知对方是妖怪还投怀送抱的话,定当遗臭万年,因而……”
“什么?”
博雅刚说完,罗城门上出现一团绿光,缓缓浮荡在黑暗半空。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呜!类似犬吠的声音响起,绿光掉落下来。
三人眼前出现一个形貌异常的全裸男人。
肤色浅黑,鼻梁挺直,瘦骨如柴的胸部,肋骨清晰可见。两眼炯炯有光,狞视着三人,口角绽裂,露出獠牙。
口中叼着女人手腕,嘴边沾满自己与女人的血,一片猩红。躯体腰部以下全是兽毛,双足也是兽脚。
兽毛之间,阴茎仰天而立。额头上深深插着长箭,有如兽角。
的确是个妖魔鬼怪。
那鬼怪双眼流着血泪。
骨碌一声,妖怪吞下叼在口中的手腕。
双眼充满憎恶与哀怨,狞视着三人。
贵次再次射出箭,箭头没入鬼怪的额头。
“糟了!”晴明叫出声时,鬼怪已奔驰过来。
鬼怪跳跃到正想射出第三支箭的贵次身上,獠牙咬下贵次喉头的肉片。
贵次仰躺在地上,箭头射向阴暗半空。
鬼怪以哀戚眼神望着两人。
博雅拔出腰上的长刀。
“不准动,博雅。”鬼怪大喊。
“不准动,正成。”鬼怪又转向晴明发下命令。
博雅手中握着拔出的长刀,动弹不得。
“太悲哀了。”鬼怪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悲哀啊,悲哀啊……”
每说一句,鬼怪口中便吐出熊熊绿火,在黑暗中飞腾。
博雅额上汗下如雨,右握长刀,左抱玄象,似乎想动也无法动弹。
“先吃掉你们的肉,再同玄象一起离去吧……”
鬼怪还未说毕,晴明便开口:“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嘴角浮出安详的微笑。
他若无其事的跨前一步,取走博雅手上的长刀。
“你骗了我,正成。”鬼怪道。
晴明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即使是化名,只要对方叫你名字而又给予回应,便会受咒所束缚。
昨晚,博雅不但报出出真实姓名,而且在鬼怪呼叫自己时也回应了,此时才会受到咒的束缚。
晴明报的是化名。
鬼怪的头发倒竖起来。
“不准动,汉多太!”晴明开口。
头发倒竖的鬼怪汉多太,僵在原地。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剌进汉多太腹部,挖入腹腔。
鬼怪腹部血流如注。
晴明自鬼怪腹部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是活生生的犬首,犬首咯吱咯吱咬牙切齿,想反咬晴明。
“果然是狗。”晴明低声道。
“这正是鬼怪的原形。汉多太的鬼魅大概不知在何处寻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身在它身上吧。”
晴明还未说毕,汉多太动弹不得的肉体已开始变化。
不但面貌变形,全身也长出狗毛。
原本是面貌的地方,变成狗的臀部。
臀上扎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恢复了自由。
“晴明!”他高声大叫,声音哆嗦不已。
原本汉多太站立的地方,此时躺着一只面目全非、干巴巴的无头狗。
晴明手中那血肉模糊的犬首还在动。
“把玄象给我……”晴明说,博雅抱着玄象过来。
“这次就附身在不是生物的这把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捧着犬首,伸出左手到犬首旁前。
喀!犬首龇牙咧嘴,一口咬住晴明左手。
晴明立刻松开右手,用右手遮住犬首双眼。然而,紧紧咬住晴明左手的犬首始终不肯落地。
“博雅,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道。
博雅将玄象搁在地上。晴明蹲下身,让紧紧咬住自己左手的犬首置于玄象上。
“听我说,喂……”晴明温和地呼唤犬首。
“这琵琶琴声真是美妙啊……”晴明呢喃细语,缓缓收回遮住犬首双眼的右手。
犬首闭上了双眼。
晴明抽出犬首咬住的右手,手腕上流着鲜血。
“晴明……”博雅呼唤。
“汉多太已附身在玄象上了。”
“你施咒了?”
“嗯。”晴明点头。
“刚刚哪句是咒?”
“你不知道吗?博雅,这世上没有比温柔话语更有效的咒了。如果对方是女人,应该更有效……”晴明嘴角浮出微笑回道。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的脸。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博雅最后叹道。
不觉间,玄象上的犬首已化为白骨,是时代久远且枯黄不堪的狗颅骨。
此玄象犹如生物。凡遇弹者技巧拙劣,即怒形于色,闷声不响。
又,蛛网尘封,久未弹奏,亦怒形于色,闷声不响。其情绪显露在外,一望而知。
某天,宫中失火,虽无人将其取出,玄象却自行逃脱,现于庭中。怪异之事,不胜枚举,人口云云,留传于世。
《今昔物语》第二十四卷〈有鬼盗走玄象琵琶第二十四〉完
[ 本帖最后由 loliko 于 2007-11-17 10:12 PM 编辑 ] |